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第7章
“八姐,你在看什么?”
冯恪之眼尖,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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