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身为天子对权臣本能的警惕,才造就他对留侯这复杂难辨的心态。
“留侯来了,迟了一刻。”声音带着十足的凉意,常人听到就能先怯三份,少帝近来又瘦得快要脱形,十分可怖。
留侯行了一礼,“臣昨夜偶感风寒,得陛下传召后才起榻,便晚了些。”
观他面容确实略有病色,神态也比平日苍白些。暗中细瞧后,少帝那些刺人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意识到这些,少帝咬牙切齿。留侯当真狡猾,又用这招,就是吃准了朕心软!
不过这也是留侯主动示弱的证明,少帝心中不无舒畅,当即颔首,不冷不淡道:“既然如此这几日还是好好休息别乱走动了,医者云心宽体畅,侯爷还是思虑太多,少管些闲事便也少了许多烦忧。”
少帝还是在最后讽了两句,留侯一概微笑应是。
他如此服软,少帝就像一拳捶到了棉花上,再如何痛击对方也毫无快、感了。
恹恹收回那些颇为幼稚的心思,少帝转而道起正事。用来开头的,自然是沈慎此行离开行宫去办的事。
许多事少帝和留侯其实会同时交代沈慎,更多时候沈慎自然按照少帝的要求去办,对此留侯到底知不知道还是未知数。不过少帝倾向于留侯并不知道沈慎暗地投靠自己,不然他不会至今都十分信任沈慎。
边开口边观察留侯脸色,可惜除了惯常如假面一般的笑容,少帝并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其他。
“侯爷……可有什么想说的?”
“臣并无异议。”留侯如此道,“陛下召臣前来,只有这些吗?”
看上去很了解他的模样,猜到事情绝对不止这些,少帝偏不想按他的意思,故意点头,“不错,就是这些。再有便是,来人传太医来给侯爷诊诊这风寒,这等小病都拖着,可不要让人道朕苛待臣子。”
留侯轻轻笑了声,后仰倚靠在了梨花木椅上,等候期间直接合上了眼,似在小憩。
他好像的确很疲惫,并不是伪装。
少帝余光觑着他,不知不觉就慢慢地平缓了起伏的心绪。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那时留侯遭遇了一场刺杀,差点就要了整条命,太医都道无能为力。少帝匆匆出宫去看他,隔着重重太医和仆从围成的人群,他瞧见留侯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浑身的血迹,被吓得连退三步,惊惧惶恐油然而生。
继父皇之后,留侯也要离开他了吗?
留侯恰时睁眼,遥遥望来,飘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还扯出了些许笑意,“臣仪容不整不便面君,陛下先回宫吧。”
轻柔的语气,大约是怕吓到他。
他没有回宫,许是怕一回去就得到不好的消息,来不及见留侯最后一面。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少帝微僵硬的神色缓了下来,心中不禁道:他何必要与留侯斤斤计较呢?
留侯在他心中,的确有如半父,何况他在旁人眼中再揽权再猖狂,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的心思么?再说,这些年留侯不好的名声中,起码有一般都是帮自己担去了,甚至许多骂名也是那些谏臣胡乱给他安上,只他从不辩解罢了。
世人便是如此,一旦认定那人不好,便觉得什么错事都是他所为。
最重要的是,留侯是个孤臣,他当初又是因父皇才……
父皇的教导终究没有错。
敛去心事,少帝对被召来的太医叮嘱了句,“好好给侯爷诊看。”
太医还满脸莫名,面对留侯,难道自己敢不尽心么?
留侯虽在闭目养神,但周遭动静一概都入了耳,少帝的话自然也是清清楚楚。他微勾了唇,这个孩子还没有变,也未让自己失望。
望闻一番,太医道:“侯爷底子好,小小风寒不足为惧。但平日还是要注意些,不能太过劳累,还有,要……少食甜。”
少帝和留侯同时愣了下,太医已经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他曾给留侯请过几次平安脉,知道留侯喜好,“侯爷太挑食了,以往可以任性,如今……”
太医咳了几声,未尽之意溢于言表。
便是沉稳如留侯,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了,“太医的意思是,本侯如今年纪太大了?”
“下官绝无此意。”太医连连摆手,他还是要命的,讷讷道,“只是……侯爷这嗜甜的习惯,终究得改一改。”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太医的脑袋都要垂不见了。让留侯戒甜,他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噗嗤——”少帝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朕还道是为什么呢,原是这毛病。侯爷这可不对,都多大的人了,怎还像个三岁小儿?太医说道几句怎么了?医者父母心,侯爷可别瞪他,再瞪也不会如何,今日朕给他撑腰。”
好不容易逮着留侯痛脚,少帝可着劲儿嘲讽,半晌后说累了再喝口茶,身心舒畅,总算出了口恶气。
叫他往日对朕管得那么多!
第48章 身世
“教训”过留侯, 为免此人事后小人心态报复,少帝道:“父皇临终前多次嘱咐朕要好好待侯爷, 见侯爷如此不爱惜身体, 朕一时激动, 侯爷不会介意吧?”
留侯似笑非笑,“陛下厚爱, 臣感激不尽。”
少帝到底心虚, 借喝茶的由头挡了一阵,看似不经意道:“说到先帝, 朕想起来,当初侯爷和父皇几乎是形影不离, 无论何时何地都被父皇带在身边, 可是?”
“陛下此言不对。”
“哪里不对?”少帝显出了些许急切,难道留侯还不算父皇的贴身人?
留侯压了压上翘的唇角,“更衣时,臣可不好陪伴左右。”
…………
回过神少帝方知自己又被戏耍了遍,不由恨恨瞪去,这人当真可恶,逮着机会就不作好。
十分记仇的陛下当即又把这事记上了内心的小本本。
他终于提到正事, 有些不自然道:“那……当初在朕的母后去世后,父皇曾与哪些女子有旧, 侯爷也十分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牵到了留侯哪些敏锐神经, 他正了神色, “陛下指的是……?”
“就是父皇曾和哪些未入宫的女子有过私情。”少帝观察留侯神态, 试探道,“譬如,乔氏女——?”
留侯瞳孔猛得一缩。
许久,他缓缓放下了支起的手,不轻不重道:“都是许久之前的事,就算有,也没什么可记的。臣年纪大了,不知陛下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可记的。少帝将这句话听入耳,却觉得有戏,双眸锃亮,“当初父皇与乔氏女本该定下的婚约作罢,是否有内情?父皇与她到底有没有过……”
少帝话语越发含糊,但只要是男子都明白他的意思。
留侯并不作答,幽遂的目光盯了少帝好一会儿,轻声道:“到底何事,还请陛下直言,先帝之事臣却是不好多加置喙。”
少帝一想也是,自己悄悄打听这种事,就像他这个儿子在探究老子的香|艳风流史一般,不厚道,也不合适。
心一横,少帝干脆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他边开口边暗暗看留侯,可这人除却在听到阿宓可能是先帝之女有过瞬间的错愕外,其余时辰简直就同一块脸谱,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太能装了。
最后总结,“父皇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的子嗣,阿宓是否公主,朕想,无人会比留侯更清楚了。朕所言,是也不是——?”
留侯这块脸谱动了起来,他先是长舒了口气,像静止的树被拂动翠叶,下方簌簌摆动,高处依然默立,“论伴君,世间确实无人比臣待在先帝身边的时辰要久。不过,臣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位……可能为先帝留了位公主。不过陛下,庭望能够保证她当真是在京城便有的阿宓姑娘吗?”
他这话的意思几乎就是在默认先帝和乔氏女的确有过一段情,且二人情浓处的确做过一些超乎礼仪的事。
少帝都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失望还是欣喜,怔怔道:“能不能保证待朕一查便知,反正依庭望说的月份,阿宓总不可能是那商户的女儿,当初父皇他们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他今日是一定要知道的,留侯思虑了会儿,终于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语句条清理顺。可唯有他自己清楚,一派平静的表面下暗藏了怎样的波涛汹涌。
竟是这样,竟会是这个缘由,
他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这种令乔府蒙羞之事,他们怎么可能会舍得把名满京城的女儿外嫁,且嫁给了一个犯过大错被禁止为官的商户。
只怪当初乔颜的精灵古怪蒙蔽了他,令他总觉得那些事都是她自己的算计。
说到底……留侯对乔颜并不了解,如果当初不是她主动惹上并算计他,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波澜。
乔颜于他而言,最初不过是个胆大包天任性妄为之极的女子。唯有在她离去、在孤孑一人的十几年间,这唯一一位在他生命中留下鲜活且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女子才被反复提及想起,令他在日复一日的回忆与探寻她性情的过程中不自觉便生出了眷念。
他的一生太孤寂也太乏味了,可即便意识到了这点,他依然没有资格去对已经被乔府嫁给洛城的她做什么,只能将往事沉寂心底,久久不去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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