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贤与奚娴小酌几杯,一旁的丫鬟拿着银质的蟹八件儿给她们敲弄着,不一会儿便钳出了雪白饱满的蟹腿,装在青瓷盘上呈来。奚娴沾了点姜醋,一边听着林紫贤说道。
林紫贤倒是不喜欢旁人动手,她吃蟹只有自个儿用才有味道,掰开的蟹黄鲜得流油,看得奚娴眼馋,只巴巴地等丫鬟把她的蟹黄撬出来,在旁人面前又端着心性儿,实不好说什么。
她恍惚间还记得,仿佛自己重生之前吃蟹,一般每只蟹只取其黄,多余的大多都扔掉了,亦或者交给厨子那肥美的地方搓些丸子出来炖汤吃,只是这样的作风有人不喜欢,她再也没有这般。
奚娴又想了想,实在是不记得了。
前世过去这么久,她都有了孩子,对于前世的很多记忆都在模糊,就好像是做了一场真真切切的梦,可是支离破碎的边缘记忆,却早就不能使她影响深刻,大多数时候奚娴都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个大概。
林紫贤见她恍惚着,便笑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如何又神思不属的,总叫我瞧着心慌。”
奚娴摇摇头,慢慢放下银著,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焦急……再过两三年,旁人家的孩子都会背书了,只有我们家那个还神智无知的,总是不像样。”
奚娴现下瞧着,似乎真儿个是端庄贤惠的模样,就连垂眸的轻愁都那样柔婉,已经脱离了少女时代颐指气使的娇气模样,变得大方而体谅。
林紫贤也是如此。
只是她身处在大家族里头,即便关系再简单,却依旧有许多事体等着她琢磨寻思,并给出最好的处理手段,她比奚娴更干练许多,就连绾起的长发也利落而端庄。
林紫贤抿了一口酒,才思忖道:“若你不嫌弃,倒是可以叫无拘来我家,恰巧我们供着位先生,那人是江南来的学子,考上了举人,却未能中进士,如今呆在长安等着授官……不瞒你说,等了许多年,没银子的事体哪儿能半成?天上也不平白掉金子,如是便来我家当了先生。白先生为人和善,倒是没什么架子,即便是小童的学问也津津乐道……”
绕来绕去,其实林紫贤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自家的先生也不差,虽然和世家大族不能比,但教小孩子远远是够的,而且人家先生人好,什么都不差,横竖不会亏了无拘。
只奚娴还是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酒道:“你晓得我身子弱些,许多时候都照应不到,若是精神好,自个儿教他也没什么。而今……如此便盼着无拘能在自家府中修习学问,我也好多陪着他。”
林紫贤默然一顿。
奚娴看上去,其实和少女时候没什么差别,若真要说,只能说她比从前要更苍白柔弱一些,眉宇间带着些妇人才有的韵味,似是圆润的珍珠一般细腻而勾人。
林紫贤把目光偏移至一边去,才微微含笑道:“你说的甚是,不若我给你打听打听,白先生仿佛认了一位义兄,也是颇有学问之人,容我探听一番再与你说。”
奚娴笑着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
她便垂下眼睫,亲自斟了酒,又与林紫贤说起些旁的事体,两人一来一回,倒是尽兴。
一不当心,又到了黄昏时。林紫贤便瞧见奚衡抱着无拘回来。
无拘比在襁褓里长大许多,一双淡棕的眼睛明润而漂亮,他和他爹一般不大爱笑,但也并不是板着脸不说话。
奚娴总为这事儿发愁,但无拘这小团子倒像个小大人。她便时而发愁,嫡姐到底带无拘作甚去了,怎么把孩子养成这幅性子,倒不是古怪,只是叫奚娴心疼。
而他的求知欲实在太强了,以至于成日都爱揪着奚娴问问题,天马行空的叫她招架不住。
奚娴时常问林紫贤,你家孩子也这样么?
林紫贤摇摇头,女孩儿和男孩到底不一样的,她家娇娇乖得很,没有无拘那么皮,却只是道:“想懂的事体多些总是好的,做学问的大儒不就是这样?我看无拘是个有出息的。”
奚娴却只是笑了笑,把无拘往自己这儿召了召。
嫡姐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衮银边的长裙,乌发披散在脑后,以玉钩绾起,眉眼微微上挑,外头是薄纱的罩衣,显得有些冷淡疏离,见了林紫贤不过一颔首。
林紫贤早就习惯了这家人奇怪的情况,于是也只是起身道:“娇娇还等着我回去,如此,我便先行了。”
倒是听那个玄色衣裳的女人平淡道:“你们方才在聊甚么?”
奚娴道:“昨儿个不是和你说了吗,想给孩子请个先生呐。”
嫡姐似乎笑了下,看着奚娴眼神十分锐利,却又转瞬即逝,很快便叫人察觉不到了。
奚娴早就不怕她了,到底是天天躺在一张床上的人,能怕到哪里去?
真的怕,夜里就好不要睡觉了。
可说到底,在她要做忤逆嫡姐的事之前,还是会有些心虚的。
林紫贤见奚娴这幅样子,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倒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对嫡姐含笑道:“您仿佛不知,我家里的西席认得一些品性好的先生,到时我为娴娴问一嘴便是,也不费时。”
嫡姐看了她一眼,平静勾了唇线,冷淡道:“陌生的男人,也敢进我们院子?”
奚娴绞了绞袖口,眼波流转,小小的哼一声,不理她。
嫡姐这两年愈发明目张胆了,当着人的面也敢摸小手,更遑论是可怕的占有欲,家里的仆从都给她削减了大半。
介于奚娴特殊的性质,男男女女都不放过。
林紫贤:“……”
奚娴忍不住反驳道:“熟悉了便不陌生了。”
嫡姐懒得理会,只是慢悠悠道:“嗯,此事作罢。”
林紫贤简直无言以对。
奚娴气得想要跺脚,小声嚷嚷道:“我就要请,你拦不住我的。”
嫡姐温柔道:“请是要请的,我只请我信得过的。”
林紫贤只得给奚娴打个眼色,带着一干仆从离去了。
奚娴觉得自己简直丢死人了,嫡姐这人霸道专横,比起寻常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给儿子请个先生,在这人眼里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奚娴和嫡姐闹别扭,到了夜里都不肯与她讲话。倒是无拘扑腾到奚娴的膝边,扯着娘亲的衣袖要让她讲故事。
奚娴对儿子总是狠不下心肠来的,于是便背过身去,抱着孩子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对姐妹花……”
无拘立即奶声奶气道:“讲过了。最后姊姊救了妹妹,她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奚娴温柔的抚着儿子的额头,小声道:“不是的,这是姊姊和妹妹幸福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
儿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别过眼看了他爹一眼,又期待地看着他娘。
奚娴娓娓道来:“妹妹有了孩子,孩子叫小乌龟……”
无拘道:“我才不是小……”
奚娴皱眉反驳道:“谁说是我们家了!”
无拘点点头,天真道:“好!不是!”
“姊姊把小乌龟当做自己的孩子,但结果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孩子,于是妄图抢走小乌龟,后来小乌龟回到了妹妹的怀抱,而妹妹再也没有理睬姊姊,姊姊只能孤独终老……”
无拘咬着手指头,点点头道:“娘讲得好。”
他又看了爹爹一眼,却见女人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要笑不笑看着奚娴。
无拘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直冲脑门。
这么小的娃娃还不大懂,但大人之间的事总是拎得很清,于是无拘立即蹬蹬蹬往外跑,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声道:“我找春草姑姑要蜜糖……”
奚娴立即起身道:“用少点,吃坏牙打屁股了!”
看着无拘走远,门一把合上,奚娴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对上了女人冷淡的眼睛。
奚娴觉得自己完了。
于是奚娴揪着袖口道:“你看甚?我又没做错甚么,这幅阎王样子怪吓人的。”
室内安静得很。
奚娴忍不住道:“再看今晚分房睡……”
但出乎预料的是,女人并没有对她说教。
嫡姐只是支着下颌,慢条斯理道:“三点。”
奚娴愣愣的看着她,咬了唇不讲话。
嫡姐纤长的手指直立着,柔缓道:“第一,无拘会有个先生。”
“第二,我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
“第三,我不会孤独终老。”
奚娴眨了眨眼睛,委屈道:“……哦。”
第70章
奚娴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只好垂眸剔着指甲,她心里是有点烦这个人的,但又爱得很,于是羞恼的时候宁可低下头,什么也不管不问便是了。
她最近新涂了淡粉色的丹蔻,只薄薄的覆盖了一层,指甲变得晶莹而润泽,奚娴觉得这太符合自己的年纪了。
她都快上二十岁了,所以再涂那些大胆冶艳的颜色,多少便有些不太像话。
前几年她逼着嫡姐涂丹蔻,嫡姐倒是从未拒绝过,早晨怎样涂着出门,到了夜里便是怎样带着丹蔻回家。奚娴有时都会很好奇,嫡姐的那些下属会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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