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关门,我从门缝中窥他,他却没有转头看我,话本子里说的心有灵犀果然都是骗人的。关上门的那一瞬,我的眼皮子开始疾跳。
昨晚没有睡好。不对,我长这么大,哪有几回是睡好过的。
没等我想明白眼皮子的问题,我已转弯走至楼梯后,因着光线被楼梯遮挡,我踏入一片阴影,黑暗中,我察觉有双奸猾又贪婪的眼睛在不停转悠,紧接着,一堵枯树干似的墙正朝外走,刚好是迎着我的方向。
我下意识后退,退至阴影之外,那堆枯树墙也走出阴影,露出了他的脸——凹瘦刻薄,却又能油光满面。极标准的尖酸富人模样。是与我相撞的马车主人,那个邻城富绅。我咽了口口水。
他嫌恶地睨着我,眉头紧紧皱起,我退无可退,被栏杆绊住脚,随着我一声“哎哟”跌倒在地,恰好有过路的嫖客搂着好看的姑娘,踩过我的手指。我呼痛的可怜虫样子成功取悦了富绅。他嘲讽我,哼笑出声。
我料他日理万机,应当没有认出我来,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些许。我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尽量减低存在感,看着富绅带领一干小厮走进大堂,逐渐离我远去,我才缓好颤抖的双腿,赶忙爬起来要逃。
转头猝然间一张脸就在我面前,骇得我背脊一凉,惊叫后退的同时,鸡皮疙瘩疯起。
“原来是你这个吐老子口水的死丫头片子!老子就说怎么越瞧着越觉得眼熟!”一直跟随富绅的管事尖酸的猴脸就在我面前,他咬牙切齿朝我冷笑的模样,让我的胳膊上爬满了陡立的汗毛。
“还躲?!”随着他一声低斥,我不敢躲了,但我拔腿就跑。
胳膊被一把拽住,“这账没算呢你就想跑?”他掐紧我胳膊上所剩无几的肉,“你看我像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我妄图呼救,被人从后面扼住口,连同鼻息一起堵住,险些绷得我原地窒息。我害怕得发抖,心里祈求他吐回来之后就能放过我,可我看他的面相不像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的人。
何必跟我一个乞丐计较呢?不要跟我一个低贱的乞丐计较。我什么都没有,却还要被人计较来计较去。
好罢,我心里明白,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才会被计较来计较去。但凡有些什么的,哪怕只是有个平民户籍,都不太会被计较成这样。所有人都在欺凌弱小,弱小的人欺凌更弱小的,无一例外。
那些有钱的,却又不得不对更有钱的低声下气的人,最是受不得底层贱民的侮辱。我受过太多冷眼,这一点我其实比谁都明白。
更明白的是,管事也并不只是因为我吐了他口水才要报复我。看见曾经羞辱过自己的弱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感觉,看似变态,实则寻常。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我也知道,只要逆来顺受让他消气就好的道理。所以我不敢动,惟愿他能快些出完气放开我。因为我已经快要喘不上气。
不仅因为被手臂扼住的鼻孔和嘴,也因为被周围人的冷漠堵住的心。这里面甚至有几个熟面孔,他们竟都等着看我遭报应。
“去给老爷回话,就说我身体不适,今儿个就不陪他挑姑娘了。”管事侧身对下手说,又转过头对我身后扼住我的人说,“把她给我弄房里去。吐老子口水是罢?你敢吐老子口水……去,再提壶开水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险些因眼睛瞪得太大将自己的眼眶绷烂。我不敢再一动不动等他撒完气,因为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等他撒完气我兴许就没命了。
乱抓,蹬腿,摇头,扭身,能挣扎的动作我统统做了个遍。不行,不行,挣扎不开。我被四个男人拖进房间,他们拽住我的头发将我压在地上,用白布塞住我的嘴,我的四肢也被他们的脚踩住,稳稳固定好。
我快要被吓得晕过去,脑子带不上气,冷汗热汗齐发而下,我急得呼哧呼哧大喘。
管事果真拎着开水朝我走来,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一声践踏着一声。
“管家,暗室里那些女人还没法子处理,咱这还在外头,别又给弄死了,大庭广众的……回头不好收场。”
我听见有人对管家低语,那一瞬如获重生的感觉反倒使我热泪盈眶,望着那壶开水,我哽咽着咬紧了口中白布,惊恐得浑身发烫。
他在考量。
“扫兴玩意儿。”最终,管事虚着眸子狠瞪我,随手扔掉了水壶,没有落在我身上,却就在我耳边发出“砰”地一声脆响,溅起的大颗大颗的水花落在我肩膀上,我听见自己一瞬间呜咽,拼命想翻身避让,手脚却被踩得死死地,动弹不得。
一盆凉水倒在身上,冰得我在料峭的寒意中打了个激灵,没待反应,脸上被人蒙上一块巾帕,我听见管事猖狂的笑。
我的脸逐渐被巾帕缚紧,挤压到快变形时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隙,看见巾帕上交织的密密麻麻的线,线与线交错的地方有疏密相同的洞。我能透过细小的洞看见管事丑恶的嘴脸,和天花板上一重一重黑色的影子。他们的影子。
没有窒息。我还有意识时,他收回手。我不敢去听他紧接着又下了什么命令,唯紧闭双眼将自己笼罩在无尽的冷意中。
他们朝我吐了口水,不解气,又泼了洗脚水,不解气。耳边一阵嘈杂,我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开始解裤子,我吓得没出息地用后脑勺撞地,他们若是聪明点能反应过来我在磕头,可他们太愚蠢。
幸好,幸好……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也对,他们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一个臭乞丐的身子。带着热意的液体淋在我脚上,我都不敢去想那是什么东西。好像所有人都在唾弃我。唾弃我这个乞丐。
后来我眼前一黑,被装进麻袋里。眼前再亮起的时候,又被推进另一片黑暗的天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被成排的女尸以及她们死去的惨状吓得双腿一软跪在门边,我拍门疾呼,痛哭流涕。
当然,如我所说,没有任何人来救我,我在那里坐到了天亮。
第47章 究竟谁是谁的光
小春燕说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把自己屋里的墙砸了好赶来救我。我表示我也很后悔没能把小黑屋的墙砸了好赶去帮他砸墙。
他忽地勾起唇角笑,一只手掌抚着我的头,“那边我帮你告了两日假,你好好收拾心情,何时心情舒畅了,何时再去任教。睡在陈府始终是客,睡在我这里就是家。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会让婢女守在门外,屋内给你点上暗灯。如果仍然害怕,就来隔壁找我,跟我睡。”
我讶然望他。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十七岁那年并不注意繁文缛节,跟小春燕两个向来是不分你我,一张卧铺也是睡过的。后来容先生才告诉我,及笄后的女子一般都会分一分你我。
今年我已二十三岁,他还能说出“一起睡”这种话,分明是故意逗我玩。
“那晚已经过去六年,我也独自睡过六年的觉了,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是实话,我独自睡了六年的觉,早已习惯了那些女尸死后的惨状夜夜浮现在我脑海的情形。我不怕鬼,只是会清晰记得一切,彷徨惊恐,而后又抱着“我还活着”这等幸运安然入睡。
兴许那几夜发生的所有事就是上天冥冥之中赐予我的劫数。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的乞丐,我总要学会吞噬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学会舔舐自己的伤口,抱着仍旧活着的侥幸继续生存。
毕竟那些排排坐的女尸里终究没有多一个我。还能活着,幸甚至哉。
夜色愈深,风动树摇。晚间的山珍海味吃得我有些撑,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喝着山楂茶消食,一边翻看珍藏的书籍。
风声太吵,有些扰我,我关上门窗,顺便抵御严寒。将烛台摆在窗边,使得我握笔的右手落下的影子能向右边倾斜,不会妨碍我看字。
忽然一阵疾风横擦窗扇而过,将我紧闭的窗轰然拉开,砰然撞在墙面上,来回翻覆,灭了我放在窗台上的灯后又“哐当”一声将窗面扣合。
顷刻间隔绝了雨疏风骤,惟剩一室幽闭。
陡然幽静的房间就像那夜的暗房,窗边有走廊上透进来的淡淡的光,就像那晚偷偷赐我的月光一般。
我借助幽光逡巡屋内,仍旧在墙边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她们,她们满身尸斑,正在抠挖瓷碗中的馊饭吃,嘴角缀着点点黑红色的鲜血,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目光,纷纷转过头来看我。
这一幕我常见。太寻常了。寻常到我再见到她们早就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嚷不会叫,只平静地将等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自己恢复正常的节奏,等着急促的呼吸自己平复规律,等着酸涩的眼睛鼻子自己褪去红衣。
若再过几年,我应当还能走上前去跟她们打个招呼。怕什么,届时就都是晤面过无数次的老朋友了。我姑且将这个算作一种突破自我。我听小阿笙背佛经听了这么多年,虽没有什么大的长进,但自我还是能逐步突破一下的。
待到我将她们驱逐出境,外间的风雨也缓缓停住。我应当再点上一盏烛灯,伴我翻书。借着光摸索抽屉里的火折子,随后起身,扶着方才她们倚过的墙面走向窗边。几步远被我生生走出无尽感,她们倚过的墙和坐过的地让我的脚底和手板心活像是生出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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