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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略青楼乐师的那些年 (且墨)


  路过桥洞时,一阵寒风兜头灌来,我憋了憋鼻痒,又是一个喷嚏。发喷嚏的声音使得耳边别的声音都朦胧了些许,隐约听到似有人在说话,“初春三月……”
  我循着声转头看去,昏暗的桥洞旁,破旧木门正敞着,冷风猎猎狂灌,兜满那人的衣袖。借着一盏幽黄的灯笼,我才看清,那人是酸秀才。
  站在酸秀才对面的便是提灯笼的人。穿着打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饶是下人,也是富得流油的下人,酸秀才依旧对他毕恭毕敬。这大概是我们穷人的惯性。我哈着气呼噜热了双手才小跑过去,就站在小厮不远处。
  离得近了些我才发现,小厮衣上花纹与好几个月前撞我那辆马车旁随侍的有些相像。我心惴惴,裹紧了我的小棉袄。
  酸秀才觑了我一眼示意我稍等片刻。他与小厮拱手拜别,手里还捏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
  小厮转头时瞧见了我,约莫是想起鬼话本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女鬼,他的面容登时惨白,明显被骇住,缓了缓才啐地一口转头走掉。
  酸秀才望着小厮的背影轻叹一口气,捏紧物什的手青筋微起,忧心忡忡的模样。我望着他,“陆大哥,你手里的是什么?”
  “一张请帖。邻城有户富绅五十大寿,开春请我去说书。”他低头看向我,盯着我香噗噗的棉衣,没有挪开视线。
  “那你叹气作什么?这是好事啊,有人专程来云安请你去说书,还是大户人家,一定可以赚很多银子!”我忽然对他娶敏敏姐姐这件事又燃起了希望。毕竟我始终相信,有了钱之后再谈感情应当会容易许多。
  我一直以发家致富迎嫁景弦为人生终极目标的。这个世道教会我,发家致富之后,什么都会容易得多。
  “是几月前他家老爷来云安游玩,偶然听我说了一回书,才定下的。我也不知为何叹气,心里有些不安,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总是这样……”他苦笑摇头,收敛了情绪后又道,“大户人家里的,看着比寻常人规矩太多,所以令我担忧;实则,又比寻常人不规矩太多,所以也令我担忧。”
  彼时我已有些明白何为“规矩太多”又“不规矩太多”。但无可奈何,有关于权势的噩运一旦压来,我们终究无可奈何。
  “阿嚏!”想到此处,我打出今晚第三个喷嚏。嗯,如今我八成差不多大概可以确定,景弦想我了。
  “你得风寒了。”酸秀才的良心一点也不觉得痛,揶揄地瞧着我绯红的脸,当中戳穿我的心思,“想念你的人应当还在弹琴。快回去叫小春燕给你捯饬些姜来,他那般神通广大,让你喝上一口姜汤想必没有问题。”
  我囫囵点头。
  又听他嘱咐道,“这几日就别去敏敏家里了,以免你俩都加重病情。”
  待我回到花神庙我才从酸秀才的话里反应过来,我应当是跑得太勤,今日又与敏敏姐这个病人同吃一碗面,被敏敏姐过了病气。
  “燕爷我什么不能弄来,姜汤而已。”小春燕听我说后,当即撸起袖子起身朝外走,“你自己拿火折子燃个柴堆,我去去就回。”
  于是我就抽哒着鼻涕,将自己团缩在角落。那跳动的火苗说不定就像景弦他想念我时勃勃的心。我这么想着自己傻笑起来。好罢,我开玩笑的。他大概不会想起我。我越来越喜欢跟自己开这般莫须有的玩笑了。
  就像敏敏姐姐每天都十分想念酸秀才,酸秀才却没有得上风寒一样。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春燕端着一碗姜汤从门边急匆匆地朝我跑来,脚步奇快,身形奇稳。我暗地里思忖,他这么些年多打几场架果然有用,成了个优秀的练家子。
  “好烫好烫……!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起来接啊!”我恍然,原是被烫着了才跑得这么快。我收回我的夸奖。
  姜汤很暖,微辣,我喝着有些难受。但一瞧见他指尖极为出众的燎泡,我又感到愧疚。于是次日与景弦说起时,特意询问他这里有无烫伤药。
  “小春燕这般为你送姜汤,小春燕那般为你添柴火,你今日三句不离小春燕,扰到我弹琴了。既然这么在意他,何不自己掏钱去买?”他按着弦,神情冷漠,“我这里没有。”
  他许久不曾对我露出这般不耐烦的神色,我险些快要忘记他本是厌恶我的了。我不该将自己身边的琐碎杂事往他这里倒。
  “那你好好弹琴,我不扰你了。”我使劲吸了吸因风寒而堵塞的鼻子,“我自己再去想一想办法。”
  “等等。”他稍侧眸,在我转身前喊住了我,却好半晌没有说话。
  我站得笔直又乖巧,满溢希冀地瞧着他。
  他垂眸从抽屉中拿出一小包黄油纸裹住的物什,带着浓重的草药味,我闻着便几度作呕。他伸手递给我,“上回风寒,还剩下半包。我床角有药罐和火炉,你打水来将它煮了。喝了再走。”
  我欣喜接过,朝他床边看去,一眼瞧见依偎在纱幔后的红泥火炉和药罐子。
  那药罐笨重,须得我用两只手才勉强抱得起,待慢吞吞挪到空地处,我两手已有些发酸。
  我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觑他认真拨弦的模样,“我在这里煮药,你不怕被熏着吗?我担心扰着你弹琴。”
  “不会。”他回答得从容,断我后顾之忧。
  红泥上火光悠悠,他递了份曲谱,示意我当蒲扇用。不消片刻,我蹲得双脚发麻,搬来小板凳看顾着。汤药轻噗,逐渐氤氲起涛涛白浪。
  窗外一缕斜阳穿透尘埃,白浪循着光温柔起舞。
  熬药是个技术活儿,让我苦守大半个下午。琴房的苦味愈发浓重,我隐约瞧见他的眉微微蹙起,愈发搞不懂他为何要让我在他房间里熬药。虽说不必回去反倒能与他同处一室其实很合我的心意。
  “差不多了。”他忽道。原来他也看顾着时辰。
  我愉悦地揭开盖子,又懊丧地盖了回去。劝退,我被劝退。
  天可怜见,我这般甜甜蜜蜜的人为什么要被安排喝这么苦的药?那苦涩在我揭开盖子的一刹那仿佛已钻进我四肢百骸,浸入骨髓,苦得我就地作呕。景弦,我实打实地劝你善良。
  “怎么了?”他停下拨弦的动作,转过头看我,“苦?”
  我点头,皱起眉,“是不是应该搭配一些白糖之类的?我大概了解你为何会剩下半包了。”
  “白糖影响药性。”他凝视着我,“你若想风寒快些好,便一口喝下去,不要犹豫。”
  他的眼神有逼迫的意味。我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心底明白,大概是方才的药味苦重,仍旧扰了他弹琴,我若不喝下去,便白扰他一趟。
  我舀上一碗,搁置在脚边,“有些烫,我缓一缓再喝。”
  “莫缓太久,凉了更苦。”可他此时眼角带笑的神情分明是在说“多缓一会,更苦才好”。
  我双目微睁,不可置信地看他。什么意思?药是他递给我的,如今他一副等着看笑话的神情是什么意思?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他的良心是越来越感觉不到痛了。
  我这个小可怜虫蜷缩着身子,苦巴巴地紧盯药碗,不再看他。
  药碗上的白浪像是引我陷入深渊的魔爪,一勾一缠,逐渐诡异。
  鬼使神差地,我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闷进肚里。满嘴苦涩,好似被苦味打通了堵塞的鼻子,闻到药碗里残留的味道,我俯身作呕。撒开腿跑到窗台,张嘴哈赤着微甜的空气才觉得好受些许。
  “苦,才长记性。再要得风寒时捧起药来,当想起我……今日给你灌下去的这碗药。”景弦垂眸抚琴,从容与我道,“想着想着,手里的药便也被衬得不那么苦了。一劳永逸。”
  往后的许多年,我总逃不过被那半包苦药支配的恐惧。如他所言,但凡冒了风寒,便能想起他琴房里绵延的白浪,苦涩的汤药,以及他那句从容延声的话。


第41章 琉璃青鸟
  一如而今,往后再遇到恶犬,我也当逃不过被血刀支配的恐惧。
  其实我有些许疑惑,为何偌大的陈府会出现野狗,又为何野狗的脚边会落着白布。就像我此时回顾当年,亦想不通透他为何留我饮下半包苦药。
  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同样模棱两可的断句。我无法细想。想不出来。
  或许我的心已为我想过一些,才令我此时苦闷烦躁。他与我故人之谊,我与他情分纠纠,我俩究竟如何做到近疏得宜,我又如何摒弃杂念。至于他的妻子……他当真有一位远出的妻子?重逢寥寥几日,我愈渐想不明白。倘若是六年前就好了,纵然没有资格,我一颗鲜活的心也当允我去问一问。
  至少不必如我现在。
  如我现在,只敢撑住下巴嗡忒忒地望着窗外,看那薄薄一层云雾,被风吹去,如白浪般呼滔滔地。我希望白浪里忽然飞出一只青鸟,传来遥不可及的云外信,只教我一人看明白我想要的答案。
  蕊官说我这个人忒喜欢冥想,能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揣度的,就坚决不开动生锈的小脑瓜。她总结得十分到位。容先生说我并非生来如此。许是曾经碰过太多次烈焰,往后就算只遇见烛火芯子,也不敢再伸手了,倒不如看着烛火燃尽,想它究竟是烫手的,还是不烫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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