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唐勋与张曼兰,霍清下意识的想一句带过,但是他不能。
他如果死了,沈十三不重视这最重要的因素,很有可能将多年基业溃于一旦。
就算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又利用了张曼兰。
张曼兰是拴住唐勋的法宝,他不得不利用。
很长一段话说完,霍清终于忍不住,想要大口大口的喘息,但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样,鼻尖的空气很匮乏,他望着床顶,目光很空洞。
他这一算计,直接将这片大陆上未来起码二十年的动向算了进去,他一一给沈十三指点好前路,让他只负责闷头满前冲,就能够胜利。
沈十三忍着胸中的无名情绪,最终,只能无力的说出“别说了!够了!”几个字。
他豁然站起来,道:“我说了会找郑立人回来,就一定会找他回来,你安心养病,等病好了,随你殚精竭力为我算计,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听,你就好好的给我躺在这里,等着病愈的那一天,小小箭伤,我从上战场起,就不知道受了几何多,就不信治不好了!”
他说完,将掀到一边去的薄被重新覆盖上他的身躯,转身离去。
霍清不宜挪动,何宅被当做国家景区一样的保护起来,无数的大夫在当天下午涌入,管吃管住管睡,治好霍清的病,还有悬红。
可是就是这样的治疗条件,沈十三却在三天后的早上,在沈府门口看到了玉书,
他噗通一声,跪倒他脚下,哭着说,“将军,军师……没了。”
第一卷 霍清
霍清,一代名士,测神机,算天下,终年三十四岁,一生未娶,无子。
沈十三站在那张床前,沉默的看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那双腿再也不会流出散发着恶臭的脓液,再也不会鲜血淋漓,只是,伤口也再也不会愈合了。
沈十三经历够了足够多的死别。
沈家一门,独剩他一个,
从戎近二十载了,亲信一个一个的在换,被永远留在战场上的,一个接一个。
他从来没想过霍清会比他先死,刀光剑影,他才是那个下一秒不知道脑袋在不在的那个。
他不知道在床前站了多久,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直到日暮西沉,有人去请来了江柔。
江柔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边,轻轻的抓住了他的手。
沈十三的手指动了动,仍然站得像一座雕塑,江柔什么都没说,扣住他的十指,陪他安静的站着。
‘节哀顺变’只是一句无力的安慰,人死了,怎么能因为四个字,就变得好过呢?只有时间,才能让人淡忘伤痛。
江柔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谁都觉得沈十三坚不可摧,只有她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多苦。
全天下都必须安康,只有他一个人必须颠沛,全天下都可以发泄,只有他一个人不能哭。
是啊,沈十三怎么能哭呢?
他肩上是多重的责任?他都哭了,天下人怎么办?
他习惯了。
可是习惯不代表不需要,这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她不能再将他劝回去。
站一站吧,多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月上中天,天空中出现了第一颗星子,玉书低垂着头,双手托着一个信封进来,跪在沈十三脚下,道,“将军,这是公子给将军留的信,将军看了,让公子……入土为安吧……”
霍清早上就没了生息,整整一天过去,现在都已经僵硬了,所有的人都等在外面,等着将他搬运回霍府,等着布置灵堂,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可是沈十三这般模样,没有人敢动,连白花都不敢带,就怕触怒了他。
沈十三的目光终于从床上挪开,落到玉书的双手上。
他伸手取过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信封,打开后,是一张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前路迢迢,伴你至此,待君临万邦,四海升平,备薄酒一壶,洒至坟前,余愿便了。
霍清是不喝酒的,他的身体不好,不宜饮酒,他曾说过,等迎来盛世的那一天,他要和天下同庆。
看不到了,现在……看不到了。
沈十三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还留了什么?”
玉书的眼角挂着泪,答道:“没有了。”
除开这一封信,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交代。
是了,这才是霍清,天下为重的霍清。
沈十三捏紧拳头,把手中的信纸捏成一团,紧紧的拽在手中,“叫人进来,换衣。”
下人们的动作很迅速,当天晚上子时前,霍府的灵堂就布置好,霍清一身的血污被擦干净,换上了殓衣,从何宅抬回了霍府,装入棺中。
发丧要在三天后,这三天,霍清尸体要停在灵堂里,由亲人守灵。
霍清的灵,是沈十三亲自守的,这时候,江柔才发现,霍清,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十三无父无母无兄弟,可他有妻、有子、有女。
但霍清,是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沈十三不守灵,他的棺前,将空无一人。人活一世,江柔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孤独的人。
后半夜,皇帝来过一次。
皇帝忙得很,在早朝前抽了点儿时间过来看一眼。
霍清虽然没有官职,但他为大秦立下的功劳不是一星半点,付出的心血不比朝堂上某些官员少,皇帝要是不来看一眼,那当真是十分狼心狗肺了。
沈十三沉默的往火盆里面丢着桔梗,火苗蹿的很高,连灵堂都照得很亮,把棺材下面引路灯的光芒完全盖了下去。
皇帝的脚步声,沈十三已经听熟了,他没起身,让对方自便。
霍清陪了沈十三近二十年,皇帝知道他心里难过,只能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节哀。”然后亲自上了一炷香。
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他爹娘和两个哥哥死的时候,这样的沈十三,他看过。
不,那时跟现在不太一样。
那两次,他跪在灵堂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垮他一样,那时候,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悲伤还是不悲伤。
只有皇帝知道,他心里正在被凌迟。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
沈家人死绝了,就剩他一个人了,他,从今以后就是沈家的门脸了,他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得像一个傻逼?
那有损沈家的脸面,违背了沈家的家训,配不上做沈家人。
并不是说霍清死了他更加悲痛,只是,他承受了太多人的死亡,一次又一次,沈国安是第一块压在他心里的石头,沈穆是第二块,还有沈夫人和沈扬。
现在是霍清。
心脏里面塞满了死去的人,悲伤叠加了一层又一层,人总有被压垮的一天。
所以皇帝这样纵容沈十三,他和沈家,将毕身都献给了大秦。
皇帝无奈的拍了拍沈十三的肩,走了。
他马上又要上早朝,不能久留,上过香后,就要离开了,他看了一眼陪在沈十三身边的江柔,像来时那样,安静的离开了。
天降破晓,黎明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沈十三最后丢了一把桔梗在火盆里,突然道:“我第一次见霍清的时候,他还只有十来岁,是在边城的一个镇子里面,那时候是哲别和大秦打得最凶的时候,他们整个镇都被屠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话的时候,对着虚空,但江柔知道,是在对她说,她接过话,“然后呢?”
“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沈十三第一次带兵。
哲别跟匈奴一样,都是马上的民族,草原的部落,占据大秦以西的一整块疆土,那时候的哲别是相当凶悍的,连有些国家都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新任的哲别可汗上位了,他比老可汗要有野心,胆子也更大,草原上的物资匮乏,除了牛和羊,什么都没有,人要生活下去,仅靠牛羊肉是不够的,于是他想用牛羊和大秦换物资。
可是他的‘换’,不是我们概念中的换。
他们用一头牛,要换别人的十匹丝绸、十把铁器,以及无数漆料、铜料、丹砂、犀皮与象牙。
他们还要跟边城的百姓做交易,还是用一头牛,来换无数的粮食、瓜果、蔬菜、渔猎产品等,总之,恨不得用一头牛来换别人的整个天下。
别人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你那一头牛能有多大的价值,就要换走人家这么多的东西,人家能干吗?
物品交易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双方自愿的,否则就叫做抢了,没有人愿意用一家人几乎一年的口粮,来换一头牛,哲别人换不到东西,索性就开始抢了。
大秦西边的百姓苦不堪言,完全生活在水声火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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