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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强推] (蔡某人)


  “拿出去不要了。”
  随从捡起来,左右相看,没任何稀奇的地方,规规矩矩的一本《左传》而已,等看清了署名,再想想晏清源刚进来那一时半刻的情景,才说道:
  “赫赫博陵崔氏,就是二公子心怀仰慕,来结交中尉,也是人之常情,中尉是怕大将军心存间隙?”
  这句话,算是说到心坎,崔俨拾掇了几本书,笑着直叹气:“二公子的情面不好拂,大将军的某条线更是不能碰,下回二公子再来请教诗书,就说我不在罢。”
  晏清源离了中尉府,穿过长街,甫一转入东柏堂方向,见前头有辆牛车悠然堵在前头,不紧不慢地晃着,那罗延本想上前驱赶,被晏清源喝了回来:
  “慢着!”
  那罗延一愣,随即看出了名堂,是参军温子升,世子爷素爱他文才,千方百计从小皇帝手里拦了一道,弄到东柏堂里,案头没少摆他的诗文集子,每每看到酣畅处,常赞一句“曹子建复生于北土!”,那罗延虽了无兴趣,此刻,却也甚是有眼色,扯着个缰绳,一步三踏地跟在后头,好没意思。
  等终于晃到了东柏堂,打帘出来的果然是温子升,那罗延眼睛一转,瞅了一眼日头,暗想不对,东柏堂各值房里头,哪一个不是按时点卯,世子爷最容不得人涣散惫懒,还在思来想去的,一回神,晏清源早跑到前头去了。
  “大将军。”温子升怀抱一摞文书,极恭谨地跟晏清源见了礼,晏清源比他放松多了,亲切一笑:
  “我听闻令堂病了几日,不知可有好转?遣去的大夫怎么说?”
  温子升闻言连连道谢,亦步亦趋跟在晏清源后头,进了东柏堂,没走几步,晏清源想起来似的,笑问道:
  “温鹏举怀中何物?”
  温子升犹豫了下,还是把新作的诗文呈递了过来,正要谦逊几句,晏清源笑着挥了挥手:“又来,温鹏举再这样妄自菲薄,那些个自诩北地四杰、十杰的,该去跳漳河。”
  说的后头那罗延噗嗤一笑,歪嘴瞟着唯有局促的温子升,一拍衣裳,尾随着晏清源到了书房,见世子看得入迷,赶紧给打了帘子,丢个眼风给婢子,一屋子又清净了。
  原本被这一连串事,弄得不甚愉快,此刻翻得最上头一篇《凉州乐歌二首》,只觉胸臆顿开,豪情四起,眼前立刻幻化出个烽火流离苍茫沉郁的世界来,晏清源默念了两遍,心思一下转到怀朔去,两腿一拢,仰面靠在了榻上,情不自禁吟唱起高车族人所作的《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一碧万顷的草原上,有骑骏马的儿郎,有雪亮的环首刀,也有隐约可见的牛羊成群,他也曾策马扬鞭,纵情驰骋于苍茫天际之下。
  可即便是阴山脚下的北风,此刻却也正被西边贺赖侵占,雄健高昂的调子,忽就戛然而止,晏清源目中犹似掠过寒鸦万点,只这么一闪,一眼瞥见窗子底下,过了一道人影,晏清源随手捏住身边案上的一枚黑子,携裹一阵劲风,破窗而出--
  正巧打在归菀腰眼上,虽衣裳穿的还算厚实,到底吓了她一跳,手底的砚台应声落地。
  “陆归菀,我知道是你,进来罢。”晏清源哼笑一声,伸手叩了两声窗壁。
  自回东柏堂,归菀描画了两笔,仍觉困乏,小憩了半个时辰才方重得几分精神,用过饭专心画了许久,知道晏清源不在,便和秋芙花芽两个出来到井台清洗砚台,途经晏清源书房,听见隐约的吟唱,便鬼使神差的拐到这里来了。
  书房里头,是晏清源的声音,那几句民歌浅明易懂,不过二十七字,却听得归菀眼前一阔,自有不同吴侬软语的粗犷慷慨,这歌谣,用字简单,却真是又新鲜,又壮丽,一声声的,归菀仿佛只觉眼前又见着了那海东青利箭一般,俯冲下来。
  巨翅煽动起的气流,和呼啸的风声,让她忍不住想要同它一道跃上高而远的碧空,再无须困在这斗室之内。
  一时痴痴的,正在凝神中,想要再听他多唱几遍,却忽的消逝,犹如琴弦,断的无情也无兆。
  这一停顿,也惊醒了她:他回来了呀!
  抱着赶紧逃的念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一枚棋子阻去了退路,归菀扭头看了看窗纸上乍现的破窟窿眼,心里又是一惊,她闭上眼,安慰自己:早晚都要见他,自己不过是被歌声吸引来的。
  这么一想,添了几分勇气,归菀把砚台重抱在怀里,走了进来。
  晏清源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见归菀低首往那一站,羞怯的像个孩子,一哂笑道:
  “这是做起探耳小贼了,陆姑娘,下一回,是不是就要直接进屋顺手牵羊了?你精神可真好。”
  后头的话陡然冒出暧昧的意思,归菀被他这么一说,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却勇敢地抬首望向他:
  “我听有人在唱歌谣,就过来看看,原是大将军在唱,是北地的歌谣么?”
  “唔,听见我唱什么了?”晏清源冲她勾了勾手,归菀乖顺地走近几步,一把甜美的声音,将那二十七字柔声学了一遍。
  真是聪慧,记得这么顺溜,调子也学的有七八分像了,自然是懂音律的,不过《敕勒川》胜在捭阖气韵,被她这样一学,总觉得软糯得黏牙,晏清源听得眉头直蹙,半坐起身子,手一伸,便把归菀拉到眼皮子底下坐下了。
  这一回,她竟没躲,安安静静的,只是那羞怯的神态不褪。
  “我很喜欢听大将军唱的这首歌谣,不知是什么曲子。”归菀难得发问,晏清源一腿支起,轻轻晃了下,两手交叉叠在腹肚间,头一偏,目光投在她脸上:
  “是唱我故土的,叫做《敕勒川》,本是鲜卑语作成,你方才听到的,是大相国命人译成洛阳正音的新词。”
  归菀心有所触,见晏清源此刻,异样的沉静,眉头微微锁着,忽然觉得这人格外的陌生,从未见过的,便轻声说:
  “大将军会用鲜卑语吟唱么?”
  晏清源眼波一动,像是撞到什么怪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一笑:“你卢伯伯骂我是鲜卑小儿,我自然会鲜卑语的呀,怎么,想要听?不怕污了你陆小姐的衣冠双耳?再说,鲜卑语,你也听不懂。”
  他讽刺地淋漓,偏又带着一团和气的笑意,归菀哑口无言,抬首看他一眼,两人目光交缠至一处,好半日,归菀才低下头去,晏清源盯着她,似有所思,拿膝头碰了她一下:
  “你坐上来。”
  归菀迟疑了一下,俯身把绣鞋脱了,在他身侧坐定,到底是拘束,不觉抱住两个膝头,听晏清源当真唱起她半分也听不明白的鲜卑语来,怔了一怔,不过,很快,那时而激昂雄浑,时而悲切悱恻的调子,无论是用汉话,还是用鲜卑语,静心听了,皆让人动容不已,心潮起伏。
  歌声中,归菀慢慢将脸面贴至膝头,目光定在窗格上,看它渐染一点金红,缓缓晕开,整个窗子被浸透了,色彩越来越重,眼角的那滴清泪,不知不觉也就淌了下来。
  晏清源看不见她神情,乌金西沉,将她纤秀的身影团团裹住,一歌唱尽,如此反复几遍,归菀便凝住不动了,他难免失笑,勾住她一缕青丝:
  “把你唱睡着了?”
  归菀揩掉那颗眼泪,抬起头,转脸不吝赞美:“大将军唱的真好。”说着脸微微一红,心里辗转着说不清楚的情绪,这世上,也许思乡之情是相通的,人们所有的爱恨也是相通的,这样想着,归菀心头的刺,又往深处狠狠扎了一分。
  晏清源不着意笑了:“难得你青眼有加,比之江南民谣如何?”
  他伸手在她细细的颈子后抚了一阵,归菀蓦地紧张起来,只觉随时都能被他扼住似的,方才歌谣氤氲出的那点子模糊心绪,彻底散的干净。
  “各有千秋,却皆得自然淳朴风致,正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归菀说这些的时候,晏清源目不转睛瞧着他,一只手还搭在案几上,悠悠转着棋子,她话音一落,那枚棋子,“啪”地一声,扣在了棋盘上。
  胳臂收回来,手背在她脸上轻轻一滑,嘴角陷出个弧度:“你的心动了么?”


第60章 千秋岁(7)
  见他眉眼处,是惯有的真假难辨,归菀蹙起眉尖,凝出一股淡淡的愁绪来:“大将军的心没动吗?那大将军又为何突然唱起《敕勒川》?”
  说完把头一低,去摆了摆自己的裙角,就要下榻。
  晏清源笑着抬腿挡住了她:“我问你话,你倒反将一军,长本事了,我的心自然是动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
  归菀一时微觉惘然,红着面推开他那条碍眼的长腿,自己俯身穿上鞋,轻轻透口气:
  “我的心,在该在的地方。”
  一阵风挤进来,吹得一案头的诗文乱飞一气,飘飘悠悠的,就往地上坠去,归菀下意识赶紧去捉,抢了两页,看是一首《捣衣》,似曾相识,便定在那不动,鬓发无知无觉地就散在了脸庞。
  晏清源也从榻上下来,微微一笑,伸手给她撩开鬓发,抿在耳后,凑到归菀跟前,两人离得极近,目光虽是同往一处落,归菀却不自觉想朝后退,晏清源身上那股熏香,她也分外熟悉,就是她给熏的衣裳,他这个人,最知道怎么消耗人光阴,要翻动的勤快,熏香要浸透到衣裳的每一个毛孔里,有时,她在熏笼边,被暖烘烘的地龙围着,昏昏欲睡,两只眼皮困得直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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