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战战兢兢,晏清源笑了一声,撩袍正要坐下,瞥见顾媛华戳了晏九云的胳膊,晏九云便乖顺地走到自己眼前来:
“已经叨扰多时,怕母亲担心,大将军,属下先回去了。”
“那就回去罢。”晏清源顺势笑道,没有半点留客的意思,晏九云一愣,微觉失落,以往来小叔叔这里,十回有九回要留下用饭的,难道如今,真的就生分了?
“我其实……”晏九云心直口快,胳膊被媛华立时掐住,精神一下萎了,再看晏清源,面上含笑,眼中情绪却是寡淡至极,晏九云没由来鼻头一酸,到底硬找出句话来:
“等沐休,大将军有了闲空,属下陪大将军打狍子去。”
晏清源微微颔首,道一个“好”字,低首取过热茶垂目用了。
同媛华两人出了东柏堂,晏九云终忍不住回首喃喃道:“小叔叔不大喜欢我了呢……”
媛华心底冷笑,漠然道:“你有用时,他自然还会对你好的。”晏九云顿时心头不快,腮帮子鼓鼓的:“我小叔叔一直待我很好的!”
“那是做给外人看的,毕竟你家里人是为他父子没了性命的,晏清源那样的人,会有心肝?人对他来说,只分有用和无用。”媛华心神一动,眼睛转了两转,“上一回,晏清河来看望你母亲,我觉得他话虽不多,但人却是很厚道的样子。”
自大将军返城,晏清河确是数次到晏九云府中探望寒暄,两人言谈间,晏九云提及破寿春城事,晏清河似对晏清源种种做法亦是颇有微词,两人皆觉不甚光彩,大将军手段未免阴毒,媛华隔着帘子默默听了半日,只觉此人谈吐大拙藏巧,等送客时,远远一目,模样倒稀松无奇,眉眼长的不清不楚的,身形也不伟岸,和晏清源完全像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
晏九云显然无意攀谈晏清河,他同这个叔叔的情份,自然远比不上晏清源,只是,听母亲说,他不在的这一年里,晏清河时来登门造访,每每必带礼物,也是十分有心的,想到此,晏九云才略略应道:
“二叔自然也是好的。”
媛华笑道:“我一直奇怪你怎么称呼晏清源为小叔叔的,长幼排序岂不错乱?”
“你不觉大将军方显得更年轻英俊么?”晏九云忽理直气壮挑眉反问媛华,媛华哑然,“就为这个?你就胡喊一气?”
两人你来我往一路,媛华口上应付,脑中却挂虑归菀,挑起帘子,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神思定住:不知此刻,菀妹妹又在做什么了。
暖阁插上红梅,那股清爽倒被白玉兽口吐出的缕缕檀香掩住了,归菀索性将插瓶移至书案,身后,晏清源过来拢住她,附耳道:
“我得谢你呢。”
归菀被他呵出的温热呼吸弄得生痒,还未答话,随即被他扳过身子,推到屏风之后,眼看晏清源就要俯身吻上来,归菀忙拿手抵住他:
“大将军谢我什么?”
她的目光照例闪躲,晏清源当然明白她动作间含义,可灯影摇曳,暗香浮动,眼前的少女无论做什么,皆赏心悦目,晏清源微微扬起唇角,坏心眼地乱摸了一把:
“谢你这胜过世上万般好处的身子。”
归菀顿觉受辱,抬目惊看他,一双眼睛倏地红了,晏清源目不转睛盯着她神情变化之快,揉着她手笑道:
“是我说错话了,看你这雨泣云愁的模样,这后院有两株梅树,极能开,趁着花期,我每日都折几枝供你插瓶。”
“东柏堂有梅树?”归菀见他又是一副好行小惠姿态,勉强笑应,却不知不觉从他桎梏中脱身,往外探去,“大将军折的这两枝,插瓶不好看,我重新再折。”
晏清源看她走的急,白狐氅衣也未穿,冷笑一声,扬手勾到怀中跟着出来了。
“冻坏了你,我会心疼的。”晏清源漫不经心地上前将她一罩,归菀习惯性抖了一下,知道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了,想起媛华交待的那些话,定了定神,回眸冲他羞赧笑道:
“多谢大将军。”
笑意散得极快,青春也不及此短暂,晏清源佯装不察,只将她引到梅树开花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有心逗引:
“邺都何有?有条有梅,伊人至此,锦衣狐裘,颜如美玉,寿考不忘。”
他吟哦起来,姿态悠游从容,一双眼睛映在皎然雪色中愈发黑亮,里头的笑意,仍是不露痕迹的,归菀听他拿《毛诗》打趣自己,顿时红了脸,转过身不理会。
晏清源却踱步凑上来,俯身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有梅无雪缺精神,有雪无梅少情致,如今兼美,好菀儿,不如你再添首诗,或是作幅丹青,就更齐全了。”
他温柔起来,嗓音是直往人心尖浸透来的,润物无声,归菀面上更红,忽地想起上次被压在身子底下的画作,一时又僵住了。
负耻的泪水一下盈睫,归菀痛苦摇首:“我不会再作丹青了。”晏清源笑了一下,从她袖管中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是么?岂不可惜?浪费一双妙手,”他动作轻柔,“别哭了,小心眼泪变作冰凌定在你脸上。”
说着仰面瞧了瞧,“看看要哪一枝,我给你折。”
归菀平复了下情绪,明白敷衍不得,低声道:“梅以清、疏为重,大将军……”说着不由掩了口,因当面犯人名讳,归菀到底尴尬,晏清源见她耳垂处又一重红雾漫上来,好笑道:
“怎么不说了?”
“我犯了大将军名讳。”归菀扭过脸去,避开他伸来的手。
晏清源笑着看她:“跟我也这么讲究啊?我不在意这个,你尽管说你的。”
他四下看了看,将大氅一解掷到归菀怀间,自己三两下上了树干,按她所说,折下参差不齐的几枝,透过间隙,正看见她仰着清透如玉的一张小脸,乌发上缀着几点琼英,恍如仙子,在同他碰上目光的一刹,那双眼睛里,说不出是恨是怨。
晏清源哼笑两声,猛晃了阵梅枝,雪簌簌而落,其间一大块砸向归菀,灌的她满面脖颈里都是,归菀低呼一声,忙回神往一边逃去了。
两人回到暖阁中,皆被热气激了下,归菀只觉心慌气短,喘息困顿,好半日,才慢慢适应过来。
“还行么?”晏清源将花枝笑递与归菀,“我知道梅花以重叶、绿萼、玉蝶为上品,可惜当时没着意,随意栽的两棵,也有些年头了。”他顿了一顿,笑吟吟望着她,“再说,我们是行伍粗人,也不懂这些细致雅趣,还请江左的大小姐赐教?”
花枝悉数搁置于案,晏清源倚向一只清漆小杌,托腮看归菀动作。见她只取一枝,正要问,归菀却先细细启口:“大将军这里有金错刀么?我要裁剪。”
晏清源叩着膝头,笑道:“果真考究,还要什么,一并说出来。”归菀想了想,省去几步,只道:
“再要甘泉、玉缸、雕文台座,不过既要摆在书案,古梅清供起来最好,拿行制短小的鹅颈就可以了。”
她头头是道,音色柔美,晏清源听得心旷神怡,凝神想了片刻,命婢子翻出卢景玉自江南带给他的一旧觚,其色青翠入骨,正配红梅,眼见下人们摆了一案的樽罍、方汉壶、花觚等器物,归菀大略扫去几眼,心道这又不知是何处掠来的,待取过金错刀,便静心细细修剪起来。
纤纤素手,白玉一般,映着一枝枝红云,晏清源目光追随着她一连串动作,目中始终含笑,几上扣的“嗒嗒”作响。
外头雪落个不住,天地昏昏惨惨,而一室内,却如春日和煦,晏清源正略觉陶陶然,又见归菀将烛台移得远了,香炉也灭了,不免生疑:
“你这是做什么?”
“花有自然芬芳,熏香燥烈,这枝古梅受不得这样的热毒,蜡烛的热气也不行,会让它枯萎的更快。”归菀小心将插好的一枝捧去安放在了书案上。
晏清源见她门道果然是多,不由笑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这一瓶只插了一枝?”
归菀抿了抿唇,心道你到底是俗人,默默看着花道:“古梅高洁,要出其类才能尽赏其情致,是故插花多取一枝便好。”
晏清源闻言幽幽直盯着她:“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归菀忽觉一阵酸楚,他这样的人,是不配说这样美丽的句子的,遗世而独立的佳人,于他,也不过是榻上的一抹猩红。
这恰恰是她唯一了解他的地方。
她抬起水雾朦胧的一双星眸,似含了千言,却又只是无言地看了看他,脑中不知想到什么,忽轻轻启口问他:
“大将军喜爱过的女子有很多罢?”
晏清源没想到她这样看过来,竟问出这么一句,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调笑她:“我现在最喜爱你呀,陆姑娘。”
归菀静静看他:“大将军喜爱过那么多人,那些人,也喜爱大将军么?有真心爱慕大将军的么?还只是惧怕大将军的权威,大将军想过么?”
她嘴角如悲悯,又如讥讽,许还带着仇恨,晏清源慢慢起身,踱到她眼前,抚向她光滑脸颊低低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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