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看着的霜梅娥眉轻蹙,急道:“小姐,您身子不舒服,难道还要出门凑热闹不成?”
苏妁原本只是想着穿正式些,好逐府逐院儿的拜访,去将父亲送出的书要回以绝后患。可是霜梅这话儿显然又有所指。
她便停了手中的动作,奇道:“凑什么热闹?”
“小姐,今日不是那位杨青天的行刑之日么,昨晚您还吵着说定要去送上一程。”
杨青天……苏妁记起确实在她及笄不久后,便有一位清官被公开‘正法’了。朝廷还特意将人远押至京郊的朗溪县处刑,美其名曰送杨大人‘回归故土’,实则不过是谢首辅为了向异己施压罢了。
朗溪县与京城南端相衔,而由北镇抚司署理的诏狱,却位处京城北端。故而特意让关在诏狱的杨大人来朗溪县行刑,便是为了让囚车由城北至城南跨越整个京城,游街示众,震慑异党。
想来这位杨靖杨大人,也不过是日前上书圣上,奏请万岁爷收回传国玉玺,以正纲常。
若是不知苏家未来的命运,苏妁可能还不会去淌这趟浑水。但如今她既知杨大人的死便是大齐历时两年的文字狱的开端,那必然是要去送一程这位清官了。
于公,他志洁忠君,正谏不讳。于私,既有乡亲之情,又有同命之怜……
让人如何不感同身受,不涕泪怅惘。
***
旷远幽深的澄澈天空中,偶有鸟儿啁啾掠过,啼鸣声中满布悲凉。
如今虽是初秋,夏的威力却未褪去。午阳悬于高空,炙烤着大地,使得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
当然也包括那些追随于囚车两侧的百姓。
杨靖呈跪姿被锁于囚车中,一路由京北颠簸至朗溪,已是受尽了折磨,此时正奄奄垂绝,半昏半醒。
英雄末路最是让人悲愁垂涕,苏妁看着眼前这幕,只觉心下凄凄,却是爱莫能助。
纵是重生一回,她也不过是这滔天权势下的一只蝼蚁,自求偷生已是艰巨,何来余力他顾救赎。
便是她爹苏明堂,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儿,上不得朝堂议政,贴不起高官耳根,也就能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管管赋税民情之类的庶务。
囚车一路前行,百姓们也跟着来到了菜市口,接着便被执水火棍的衙役拦在了外面。没了百姓的相随,被推上行刑之地的杨大人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原本松散的随行人群这一被阻,大家便挨肩迭背的聚集在了一处,气氛倏忽喧嚣起来。
人群中既有哀转叹息的,也有列数杨大人此前大义的……只是人们只敢哀,却不敢怨,没有一个人敢提那个问斩杨大人的谢首辅。
那是因着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这会儿就赫然威武的立在衙役所围的里圈儿。
谁都知道,在镇抚司的锦衣卫跟前儿,哪怕詈骂当今圣上都兴许还能有一丝儿活路,但若胆敢对谢首辅有一个字儿的不敬,真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且确保会死的相当难堪。
毕竟锦衣卫指挥使岑彦,就是谢首辅的第一心腹。
菜市口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苏妁那娇似薄柳的身子被挤在人堆儿里顿时没了顶。她只得利用瘦小的优势拼命往前挤,挤到最前排至少还能透口气儿。
好在原本所处的位置就靠前些,挤了没几下苏妁便如愿到了最前排。
谁知这时后面的人一推,她一下撞出了衙役们围成的人墙!两个衙役立马拿水火棍往回搡她,可一对眼儿却怔住了:“苏……苏姑娘?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外侧这些负责阻截百姓的衙役,皆是朗溪县令府的人,故而大多认得苏妁,也对她相当客气。其中一个衙役呆在原地保护她免受身后人的推搡,另一个则转头往里面跑去,给苏县令报信儿。
须臾,苏明堂便迈着急步与那衙役一并回来,伸手将苏妁拉进里面,断开她与身后人群的牵扯。
他诘责道:“你这丫头,不好好在家陪你娘,来这儿做什么!”
苏妁脸色讪然,正皱眉想解释,忽而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刺耳的腔调:“首辅大人到——”
这声音刺耳不仅仅因着它出自宦官之口,还因着上一世苏家便是在这声音的颂读下,血洗满门的!
她转头寻着那声音眺望去,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宋吉,却听到身旁的父亲低喝一声:“还不快跪下!”
苏妁这才发现众人皆已伏地,唯独自己还突兀的立着,她忙低下身子去,将头深深埋下。
此时菜市口肃庄静寂一片,人人心中惊惶。谁又能料到日无暇晷的当朝首辅,此时竟会亲自赶赴朗溪县来监斩……
首辅所乘之辇毂,且不说装裹多华奢,单就说那六匹碧骢驹的驾驭,便是天子规制,玉辇风仪,臣子僭越不得。
而他,今日却特意乘此辇招摇过市,似是有心诏告天下,这大齐的国君宝座,早已易主了。
第二章
万缕骄阳金线穿透菜市口的那棵古槐,苍虬粗砺的枝桠上度了层华光,地上亦是映出光斑粼粼。
最外围的百姓们伏地稽首,行过乎恭。对于这位当朝首辅谢正卿,民间是只有畏惧,不敢妄议。
而在此监斩的十数位大人,此时亦朝着辇毂依官阶行礼,或跪或躬,一个个敛容屏气,恭默守静。
礼毕后,苏明堂趁乱拉着苏妁往里面走去,口中则小声诘责道:“你说你这不听话的丫头!放任你在外头,就得跟一堆人挤来挤去!放你进来吧,这等血腥场面哪是你个丫头能入目的!”
听着父亲口中进退两难的怨叨,苏妁趁机往那辇车处看了眼。
藤黄鎏金的华盖为顶,朱红滚着金边儿的华贵丝绒为幔,尾部则是金黄流苏携着磅礴威压的旌旗,车辕上盘龙腾踔,象牙浮雕作祥云……
这俨然就是玉辇的气派!
苏妁收回视线看着正拉自己前行的爹爹背影,不由得娥眉轻蹙。她早知谢正卿权倾朝野多年,只是未曾想到他竟敢明目张胆的帝姿示人,行所无忌!
这样的一个人,爹爹如何招惹得。
苏明堂将女儿带至监斩台后方,弯腰拱手给翰林院学士汪萼行了个礼,这人乃是一手提携他坐上一县之令的恩师。
“汪大人,这是小女。”说着,他拉了一把身旁的苏妁。苏妁立马识眼色的冲汪大人屈膝行礼,虽未敢说话,礼数倒是恭谦到位。
汪萼捊了捊花白浓密的胡须,敷衍的寒暄了句:“噢,这就是妁儿?都长这么大了。”
苏明堂立马又道:“回大人,正是妁儿。韶光似箭,大人上回见她时还是在襁褓之中。”
“这回是这丫头不懂事,让她在家里呆着却非要出来凑热闹,眼见被挤进人堆儿里,下官只得先将她带进来……还请汪大人通融通融,行个方便。”
只见汪萼眉头一皱,似乎并不想通融。
“爹,”苏妁显得有些不乐意了,悻悻道:“女儿不是来凑什么热闹,女儿是听闻过杨大人的威名,真心诚意想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说着,苏妁的眼中已泛起莹莹水汽,一副随时就能哭出来的悲天悯人状。
这些话虽的确出自真心,但这会儿特意说出来,却是因着她知道杨靖是汪萼最得意的门生,如此说多少能讨得些巧。
果然,汪萼渐渐眉心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未令苏明堂难堪。
就在这时,突然钟声敲响,苏妁向那边望过去,见日晷上指,正当午时。
守着囚车的四名锦衣卫将锁一层层打开,把杨靖押了出来。脱离囚车的杨靖根本已无法自立行走,全靠几人拖着上了行刑台。
他脖子上还带着一副看起来有百斤重的木枷锁,令他根本无法抬起头。一左一右的两名锦衣卫辅一松手,他便气力难支,不用人推便瘫软的跪到了地上。
杨靖面如死灰,相容枯槁,甚至还不如押送而来时的样子。那时虽虚弱,起码有囚车架着脖颈,加上骨子里的傲气支撑,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英勇。
杨靖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远处正对的辇车。上面的人居高而坐,睥睨万物,宛如目空四海的君王。
他心中只愤愤的恨着!为何他要来……
玉辇内,谢正卿略显慵懒的斜靠在椅背上,那修长身量裹以绀紫的丝绸蟒袍,再以玉带束之,舂容华贵,魁梧轩昂。
他见锦衣卫指挥使岑彦正往这边来,不由得唇角勾起一抹浅弧,立时将那白皙不似真人的面容趁得有了几分人间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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