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梁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脑袋道:“不想那小女子好大的力道,一弓搭双箭,站这般远竟还能同时将马的两条腿射个对穿,我认识的人当中有此境界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总管太监曹二格怪叫一声,“哟,你不是顶顶瞧不起女人吗?怎么这会儿对个女人推祟不已?”
应旭没有理会两人的斗嘴,却是想起那红衣女郎步下石阶时,手里拈了枯枝缓缓向自己行礼时的端庄,又想起她站在马车顶上微侧了头手持利弓对准匪徒的桀骜,一时间忽然有些目眩神摇。
一只寒鸦拍打着翅膀从树梢掠过,应旭有些微赧地回过神。轻咳一声端正了身子说道:“将此地尽量恢复原状,莫让人看出我们来过。傅家人回去后应该会报官,在衙差来之前将脚印马蹄印打扫干净。”
众人躬身应了,应旭想起那受伤的幼童,回头唤了曹二格道:“父皇惯用的老太医吴起兼去年告老还乡,我记得他的老家就在登州。你拿了我的名贴到青州左卫处,让魏指挥使派个人速去登州将吴起兼请来,仔细为那幼童医治一番。就算是答谢那傅家人帮我们截住了倭寇的谍细,但是此时切记让他莫提起我的名讳!”
曹二格笑得见牙不见眼,心知王爷终于对那红衣女子上了心。也是,那女郎不但品貌出众,而且动静皆宜。静时如娇花照水,动时却如崖柏傲立。
晚上,有些许乌云遮了半边圆月。
天色有些阴沉,青州高柳到处都是踢脚顿响烟花绽放,一干民众都在欢度元宵佳节。傅家老宅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硬木大床上幼童软软地躺在褥子上,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往日的活泼灵动不见分毫。
傅老娘坐在一边心啊肝啊肉啊地唤了半天,听到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盗匪伤了她的宝贝金孙,气得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把那群盗匪的祖宗三代骂了个遍。待到夜半了也不肯去歇息,自跪在佛堂供奉的观音大士面前虔诚念南无阿弥陀佛不已。
对于傅家小五的伤势,青州几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摇头不已,甚至有人悄悄地说准备后事罢了,果然到凌晨时分孩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一向刚强的宋知春心痛得直掉泪,好好的一家人出去游玩,调皮捣蛋的小五就变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小六则吓得跟个鹌鹑一般,时时抱着姐姐不撒手,连姐姐去个茅房都要跟着。
宋知春细查之下才知女儿也受了伤,一道血肉模糊的深痕横贯右手,说是用箭时一时心急用力过猛,被锋利的弓弦反弹所伤,看那样子日后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女子发肤何等娇贵,日后成了亲到了婆家可怎么解释?
而丈夫傅满仓则更不肖说了,半边鬓发被刀器削得干干净净,左耳上豁拉了一道血呼呼的口子。掀开衣服后浑身上下大小伤口有七八处,最骇人的是左腿伤处有半尺长,幸亏只是伤着皮肉,要是再深一寸腿骨就要折断。
相比之下,这般凶险的境况大房父子三人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浑身上下连油皮儿都没有伤到一块。
虽说不应该,但宋知春心痛自家人之余对大房的作派还是腹诽不已。尤其从陈溪口中得知,几个匪徒都是自家男人和闺女带着武师们收拾干净的,大房父子三人从头到尾都躲在马车里后,心中对于大房的埋怨和蔑视更是遮都不愿意遮了。
60.第六 十 章 医治
元宵节过后的第二日起, 小五气息已然微弱。
满府的人都聚在屋外,小六伏在姐姐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将素日喜欢的玩具全都拿来堆积在哥哥的床前。傅满仓急得一夜之间满嘴起了豆大的燎泡,也顾不上处置自己的伤势, 赶天赶地的让几个武师携了重金分头相请各大州府的名医前来延冶。
幸好应了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老话, 也是小五命不该绝。这天酉时过后, 有位吴姓大夫到青州云门山游玩, 恰巧路过高柳,听闻城中有小儿被匪人重伤,便主动上门救治伤患。傅满仓仔细一问, 才知道这位仙骨飘飘的吴大夫竟然是告老回乡的前任太医院院正,不由大喜过望。
傅百善却侧了头直直地看向吴太医身后的一位从人。
那人背着尺高的大药箱站在最后头,青衣小帽态度谦恭, 微弓了腰身帽檐压得低低的,却露出一截轮廓分明的刚毅下颌。似乎觉察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关注,那人抬起头来,冲小姑娘极快地眨了一下眼后, 又极规矩地低下了头。
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无有。这位老太医行事处处与人不同,先在铜盆里细细洗手净面后,才慢条斯理地将随身携带的黄梨木药箱打开, 从层叠的抽屉里取出一牛皮小包, 里面整整齐齐地插了数十支金针, 长的足有半尺,短的却如同绣花针一般细巧。
吴太医伸指查看一番后,取了小五颈部当后正中发际直上一寸,枕外隆凸直下,两侧斜方肌之间凹陷中的风府穴,用半尺长的金针从外向内直刺,半刻钟后将针取下。又在位于鼻中沟上三分之一与下三分之二交界处的人中穴下针,从下向上斜刺入三分。
又半刻钟后,吴太医收针后低声吩咐道,“取一木盆来,这孩子醒后就要吐血了!”果然,小五片刻后睁开眼睛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黑血。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吴太医解释道:“幼童惊悸之下受了内伤,情志受损,血液逆流引起淤堵。金针下去后起到疏通经络调节情志的作用,打通经脉先让气血畅通,进而控制病情镇静安神。”
淤血吐完后,宋知春按照吴太医的吩咐亲自给小五喂了一碗稀薄的米油。《纲目拾遗》中有载,米油又名粥油,为煮米粥时浮于锅面上的浓稠之物,味甘性平,滋阴长力,肥五脏百窍,利小便通淋。
子时过后,吴太医在小五位于头部当前发际正中直上一寸的上星穴直刺一寸,半刻钟后取针。接着在男孩阴囊根部与肛~门连线的中点会阴穴,从下向上直刺,还特特嘱咐一定要刺出血。几针施完后,就见小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嘟囔了几个字之后,片刻便陷入了沉睡当中。
第三天辰时起小五状况明显好转,已经能慢慢睁眼看人了。
晚饭后,吴太医切了一遍脉后对着守在一旁的众人笑道:“好歹过了性命这一关,以后只要好好将养就是了!”又坐在椅子上执了笔墨,刷刷地下了整整三大篇药方,傅满仓忙双手接了,吩咐陈溪亲自到街上药铺里去抓药。
吴太医捋了一下银白的胡须道:“这孩儿筋骨不错,应该是小时候打熬过的,不然受了这般严重的内伤,只怕挺不过老夫到来呢!”
傅满仓恭敬地答道:“拙荆出身武术世家,从小就用家传的药汤给孩子们泡浴,又教习些浅显武技。别的不敢说,打小几个孩儿的身子骨倒比别家的要壮实上一些,甚少有些病痛!“
“噢?”吴太医扬了一下雪白的寿眉,“不知能否将这药方拿来我瞧一眼?”
按说这要求极度无理,别人家祖传之物是用来保命的本事,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但是傅满仓感激老太医救治了小五,磕袢都没有打一个就急急地让宋知春到书案前默写出来。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宋知春一进屋来,问都没多问一句就坐在椅子上,就着先前吴太医没有用完的墨汁,流畅地写了起来。这两口子聪明是真聪明,有时候也直戳戳地只有一根筋,就没有发现吴太医的眼里慢慢地浮出一丝善意。
宋知春写完后,傅满仓细细吹干墨汁,这才恭恭敬敬地递与吴太医的手上。吴太医眼中的笑意更深,接过药方细细地研看,最后站起身拿了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起来。
吴太医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改写的药方重新递还,转头对着宋知春笑道:“你是京城锣鼓巷胡同老宋将军家的女儿吧?这老方子是我三十年前给你父亲的,没想到你竟是故人之女,今天我斟酌着重新添改了一些,你们好好存着给后辈人继续受益吧!“
傅满仓和宋知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和小五的救命恩人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渊源,连忙又躬身重新见礼,口中的“吴老先生”也变成了“吴老世伯”。
吴太医倒是毫不见外,呵呵笑道:“既然是我大侄女的家里,我就少不得还要叨扰一二,昨日你们府上厨娘的那道夜宵,叫什么艇仔粥倒是极为美味,不知能否再让我品尝一二?“
宋知春巴不得老先生在家里再住几天,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道:“我这就去吩咐陈三娘,她拿手的菜式多着呢!知道您爱吃她做的东西,保管她比什么都高兴!”
等宋知春像风一般卷走之后,吴太医向傅满仓招了招手道:“女人们眼窝子浅,我怕她受不住,才打发她出去单独跟你说。小五是救转回来了,可是他心脉受损确是事实,那人力道太重下手太狠,要是寻常的孩童怕早就没命了。我用了我们吴家祖传绝技——鬼门十三针里的四支长针才将这孩子救活,即便如此这孩子日后的身子骨肯定要差些,寿数恐怕有些妨碍!”
傅满仓眼中闪过一道悲戚,抬起头时已是面目平和,“老世伯,我不是那种得陇望蜀之人,前两天人人都告诉我这孩子不行了,让我给孩子准备后事。我就在想只要这孩子能活下来,哪怕痴了残了我也会视他如珍宝。您现在告诉我这孩子以后只是身子骨差些,这都没什么!但凡我活一天就会让他欢欢喜喜地在这世上。即便我死了,还有他姐姐在,他兄弟在,定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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