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低头,余光瞥了眼青衫袖口,只见上回被抓扯开线的滚边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出自女人的手。
“先生,”她唤住起身欲离开的楚辞,摸了绣花针和银剪子,“先生袖口滚边没缝合好,请先生稍等片刻。”
说着,她捉住他袖子,捏着银剪子三两下将针脚拆了,末了绣花针飞舞如蝶,沿着旧针脚,平整严实地缝合起来。
楚辞浑身紧绷,气息微顿。
姜琴娘此时离他很近,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幽幽的苦橙花发香,盈盈绕绕,微苦后甜,极为好闻。
“先生既是府中西席,日后衣衫有损,直接送到绣房去就是。”她指尖一翘,利落地打了个结,又用绣花针挑了挑,藏起线头。
“好了,这下看不出来了。”姜琴娘剪断绣线,抬头猝不及防的就撞进了点漆如墨的星目中。
那里头,仿佛有万千星辰在缓缓旋转,深邃的好似要把人给吸进去。
姜琴娘方反应过来,两人离得太近,她小小地惊呼了声,连忙后退。
楚辞掸了掸袖子,瞧着那一排秀气密实的针脚,笑道:“经了大夫人手,这件衣裳我都舍不得再穿了。”
这话,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姜琴娘面颊微红,她眼神游离,飞快坐回绷架边,低声道了句:“先生只有这一件青衫……”
所以,不穿这件穿哪件?
楚辞摸了摸鼻尖,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大夫人,我其实有家财万贯,真不穷。”
姜琴娘看他一眼,没忍住笑出声来:“我晓得了,先生不拮据,只是特别喜欢这件青衫罢了。”
楚辞见她开怀几分,不复此前郁结的模样,心下多有安慰。
“琴娘,”他看着她,舌尖一卷,低着嗓音喊出她的名字:“不用担心,任何事我都会帮你的,所以多开心一些,嗯?”
缱绻口吻,莫名的缠绵悱恻意味,叫姜琴娘怔然,白如软玉的耳朵尖轰得就红了。
她心有慌乱,可更多的是无措。
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还是楚辞只是那么随口一说?
不过,任何一种情况,姜琴娘都不喜欢。
和她心绪波动不休相反的,是她面容沉静。
她认真想了想:“先生,你当知道我克夫,还……”
楚辞扬手,道了句:“大夫人,我先去修书请方书镜,此事耽搁不得。”
话音还未落下,他人已经转身出了院子,半点不给姜琴娘拒绝的机会。
姜琴娘手里转着绣花针,皱着眉头甚是为难。
她不想得罪楚辞,若是玩笑话,那也就罢了,可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也接受不来!
“扶风先生真是……”她苦笑了声,到底心还是乱了。
两三日的功夫,转眼就逝。
临到开堂的辰时末,姜琴娘和赤朱踏进县衙。
云家人是早到了,云锻胞弟云练气势汹汹,见着姜琴娘就开骂,言辞难听,不堪入耳。
姜琴娘默不作声,她拂袖站在一边,只等一会堂上宣唤之时再行进去。
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反倒激起了云练的怒火。
和云锻有三四分相像的云练当即一咳,酝酿出一口浓痰,当头就朝姜琴娘吐过去。
“啪嗒”淡黄色的浓痰落下,正正粘黏在一双玄色锦缎为面,金线祥云纹的软靴上。
众人侧目,就见一身穿鸦青色绣利爪金鹰朝服,脸上带鹰头金面的男子站在姜琴娘身边,冷冷地盯着云练。
“嗤,”讥诮轻笑蓦地响起,从那男子身后转出个穿鸭蛋青团花锦簇圆领锦衣的青年,“金鹰所过之人,当如陛下亲临。”
青年摇着手里折扇,笑嘻嘻的说:“金鹰大人,此人拿这等污秽之物羞辱陛下,按咱们大殷律典,该是要被抄家灭族的吧?”
第13章 天生童颜
该是要被抄家灭族吧?
这话像是惊涛骇浪,当头席卷上来,打的云家人头晕目眩,只仿佛是祸从天降。
云练更是面色如土,四肢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金鹰大人,草民不是故意的,草民并不是想吐您和陛下,草民吐的是姜寡妇,大人饶命……”
云练跪着爬行到金鹰面前,捻起袖子就要去擦。
然,那污秽的东西太粘稠恶心,不擦还好,一擦就抹的到处都是。
云练毫不犹豫低头,伸出舌头就要去舔。
金鹰唇线紧绷,他抬脚踩云练脸上,用一种威严不可侵的张力,缓缓得将人一点一点地踢开。
并道:“谁给你的狗胆,敢欺负个女人?是蒋明远,嗯?”
云练抖如筛糠,根本不敢反抗,还甩手不断抽着自己耳光:“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教训的是……”
“啪啪”抽耳光的声音在县衙大门内传出去很远,蒋明远提着官袍跑出来,甫一见此情形,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金鹰大人,恕下官接驾来迟。”蒋明远老远就弯腰拱手,生怕开罪了金鹰。
金鹰拂袖冷哼,那张鹰头金面折射出冰冷点光,叫人不敢直视。
拿折扇的青年讥笑了声:“蒋大人来的正好,这人朝着金鹰大人吐了污秽之物,大人的县衙重地,竟这样叫人不放心上。”
蒋明远心头咯噔了下,定睛一看,金鹰右脚软靴尖上可不还挂着恶心人的玩意儿。
他勃然大步,反手一挥袖子就抽在云练身上:“来人,将这蓄意冲撞金鹰大人的贱民仗责五十,以儆效尤!”
“喏!”当即堂内衙役左右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如死人的云锻拽了下去。
云家其他人慌忙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蒋明远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道:“大人,金鹰大人,里面请。”
金鹰看他一眼,站那却纹丝不动。
反应过来的姜琴娘忽的捏了捏赤朱的手,偏头附她耳边嘀咕了句。
赤朱战战兢兢瞄了金鹰一眼,随后抽出帕子,脚步轻挪,寻了边上蓄雨的水缸打湿帕子。
紧接着,她上前,浑身发抖地跪下了。
姜琴娘深呼吸,眼波流转,试探地道了句:“请大人稍等片刻。”
赤朱跪着前行几步,她怕极了,手抖得不成样子,也担心会像云练一样被踹出去。
金鹰居高临下看她一眼,随后竟对姜琴娘点了点头:“有劳。”
那声音低,还有些沉,像是粗粝风沙摩挲指缝,存在感极强,让人无法忽视。
然姜琴娘却觉得有微末熟悉,她说不上来,但诡异的就是觉得不陌生。
赤朱连头一起伏跪了下去,用那湿帕子,极为细致、极为小心地将玄色软靴尖上那点污秽的东西擦干净。
末了,她还掏出拇指长短的小巧银梳,将靴尖那撮黑亮鹰羽梳齐整。
做完这一切,赤朱双手伏地,额头抵地下,姿态恭敬而卑微。
金鹰低头看了看靴尖,确实干净得很,他转头注视着姜琴娘,嘴角微微勾了勾。
姜琴娘颔首,敛衽行礼。
蒋明远看金鹰又看姜琴娘,一时间摸不清这是怎的一回事。
金鹰蓦地开口:“安仁县苏家有门祖传针法,能绣出异色的双面绣,不知你可会?”
姜琴娘老实回答:“回大人,苏家异色双面绣的针法已经三代不曾有人学会,故而民妇也不会。”
金鹰恍然,甚是遗憾的道:“本官记得苏家从前还有姑娘进宫当做宫廷绣娘,如今针法失传,可惜了。”
这些事,都是苏家老黄历,至少是五代前苏家不曾搬到安仁县的事了。
姜琴娘其实不甚清楚,不过她道:“大人今日指点,民妇回去后定然让族中子弟以光复祖宗基业为己任,希望有朝一日苏家人还能为御庭皇族略尽绵薄之力。”
金鹰淡淡应了声,不再说其他,背着手当先进了大堂。
一直跟在金鹰身后,拿折扇的青年此时笑眯眯地站到姜琴娘面前,他上下打量她,忽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姜琴娘皱起娥眉,不太喜欢这样的打量。
“在下方书镜,见过大夫人。”青年长着一张和气的笑脸,时刻都弯着的眼睛,还有一张利索的薄唇。
姜琴娘连忙回礼:“原是方状师,姜氏失礼了。”
方书镜晃了晃折扇:“大夫人,你涉及的案子九卿都跟我说了,放心,有我方书镜在,必定保你无事。”
九卿?
姜琴娘晃了下伸,这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九卿”是楚辞的表字。
“那就有劳方状师。”姜琴娘彻底放下心来。
方书镜想了想,又叮嘱道:“一会不管县太爷问你什么问题,你只管照实说,其他不相关的,你不想回答的,由我来便是。”
姜琴娘点头
应下,也让赤朱记着点。
不多时,堂上开审,县令蒋明远传唤姜琴娘,姜琴娘提了提裙摆,和赤朱相互捏手打气,两主仆前后进了堂。
大堂之上,衙役分列左右,威严吓人地杵着杀威棒,叫人胆颤心惊。
“民妇苏姜氏见过大人。”
“民妇赤朱见过大人。”
两人跪地上,姜琴娘将背脊挺得笔直,另一边的云家此时噤若寒蝉,没谁敢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