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信赖玉苓,断没有搜查正妻信件的道理。
“她和你有没有写过信?”燕王反问清沅。
清沅说:“写过,不过后来棠婳和我家中接连出事,就没心思与她常常写信了。也不好说是我先疏远了她,还是她先疏远了我。”
燕王这辈子与清沅见面越多,就越是经常回忆上辈子时候的清沅。他时常想,自己怎么那时候就没有留心她。他们竟就这么错过了。
燕王说:“也是……你后来家道中落,玉苓自己也忙着别的事情,她当然也不会和你说太私密的事情。”
清沅低声问:“她在忙什么?”
燕王说:“你猜她在和顾皇后通信,算是猜对了一半。顾皇后确实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这也是顾皇后的厉害之处,她的爪牙耳目众多,她看中了玉苓做她的棋子,就不会放过玉苓。所以玉苓跟我去了千里之外,她还是会想尽办法牢牢掌控她。”
他看了一眼清沅,微笑说:“其实顾皇后的这种行事手段,你心中应该清楚吧?”
清沅道:“我知道,她是不择手段,但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对你有一手了……”
清沅嫁入国公府的那一年,正是玉苓难产而亡的那一年。顾太后那里与玉苓来往的一切痕迹掩盖得干干净净,宫中提起燕王妃,只说她可怜,或是燕王深情。
好像谁也不知道燕王妃曾经为顾太后做过什么。
燕王说:“我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她会一直这么盯着我。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许婕妤走得突然,她心中有鬼,所以通过玉苓来查探我的态度。”
清沅说:“顾皇后是怕你察觉到许婕妤的死有蹊跷?”
燕王说:“我不确定她怕什么,但肯定是与许婕妤的死有关。也许是怕我知道许婕妤的死与她有关。也许是怕许婕妤知道了什么,并且告诉了我。所以顾皇后对我已经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去西境这么多年,我只回过两次京,一次是许婕妤暴病而亡,一次是父皇驾崩。父皇驾崩那一次我和玉苓在京中时间久一些,只是这一次在京中长住,让我觉察到了一些异样。”
“我原以为玉苓回到京中住一段时日,心境会开朗些,没想到回京之后,她却很忧郁紧张,寝食难安。虽说国丧时候大家都心绪不好,但我看得出来,她的失魂落魄与国丧无关。”
“第二是我那段时日常常生病,玉苓却像是毫无所觉。我这才觉得她变了许多。”
“在京中住了一段时日,我也好,玉苓也好,都是身心俱疲。离开京中,回到宁州之后,我身体仍是时好时坏——奇就奇在,每次回家小住,我就会生病,离开王府去巡边,我反而好些。不过玉苓却是比在京中时候平静了许多。”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玉苓有了身孕。我很高兴,玉苓也高兴。只是她怀孕了之后,精力不济,许多事情就交给了下面人。因此出了纰漏,她有一匣子信落到了我手里,被我看到了。”
清沅一直一言不发听到现在,她的心提了起来。她记得之前燕王说过的话,她以为玉苓会和萧重钧有首尾。
“是什么信?”
燕王道:“是一匣子,我三哥写给她的信——或者她以为是我三哥重钧的。”
他说到此节,还是觉得荒谬到可笑。
“那一匣子信,都是满纸男女幽思。不知道出自谁的手,但肯定是太后身边的人,字迹和语气都仿得很像。玉苓就和做梦一样,和她以为的‘太子’,‘皇帝’通了这么长时间的信。实际上写信的很可能是个女官或者内侍,字字句句都出自顾皇后授意。”
清沅无话可说。她没想到顾皇后为了控制玉苓这一个人,能下这样的功夫。当然对顾皇后来说,也许这功夫根本不算费力,因为她身边的人太多了。
燕王语调越发平静:“因为这一匣子信,所有事情一下子都被扯出来了。她不得不全部向我坦白了。”
“一开始她和几个宫中的女官通信,确实只是为了消遣。但这些人本来就是顾皇后精心挑选的。顾皇后一开始就做好了套,等着她上钩。一边是通信操纵玉苓,一边是顾皇后的赏赐给玉苓的东西……一边威逼一边利诱,一边玉苓还以为自己在和三哥‘偷情’。头一两次,她给我下毒时候还很害怕,后来就麻木了。”
燕王说得平淡无奇。他说:“我审她的时候,她甚至说她一开始以为顾皇后派人送来的东西,指定了要她给我吃的东西是补品。后来看我情形不对,她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是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太多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她只能继续瞒下去,继续做下去。要不然‘事情暴露了,燕王要废了你,宫中也不会保你’——这是他们对她的原话。”
燕王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这里面有些难堪的细节,他不想说给清沅听。
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把这一连串事情扯出来时候的震惊和通心,身体的痛苦远不如心中的煎熬。他审问玉苓的时候,正在病中,但整整审了一天一夜,两个人都耗到几乎崩溃。
他把一切都清清楚了,他问玉苓:“你回京的时候,那么沮丧,是不是因为见到了三哥。”
玉苓与萧重钧在信中“互通款曲”那么久,结果玉苓回到京中,成为皇帝的萧重钧却对她没有特殊待遇,甚至多看她一眼都没有。这对她实在是一个大打击。
直到最后,她都不相信那个和她通信的人不是萧重钧。她不敢相信,如果她承认自己被骗了,那她就要直面自己致命的愚蠢。
对燕王的问题,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私下见面说话。但是他后来写信告诉我……”
燕王想怒吼一声告诉她真相,但他看玉苓微笑迷离的神色,就知道她是不会醒了。他一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吐了一口带毒的血。
“几个月后,玉苓难产而亡。我的身体从此没有彻底康复。”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默然无语。
燕王以为自己永远不能把这段故事说出来,他以为自己永远忘不了那种被背叛的锥心之痛,忘不掉他吐出那一口血时翻涌上来的腥热和酸痛。
但此刻他明白了,忘不掉是一回事,释怀是另一回事。他不会忘记,但说完之后,他已经释怀了。
清沅的纤细的手已经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他们十指相握。
他看向她,她想说些什么,可始终没有说出来。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适合。她只是握紧了萧广逸的手。
他们在这寂静中又坐了一会儿,清沅才低声缓缓说:“你以为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还能放下你么?萧广逸,你说我听了这些,还能走到哪里去?”
第89章
清沅知道萧广逸担忧什么。
去了西边,他们的生活将会翻天覆地。不要说奢侈玩乐了,就是基本的舒适悠闲恐怕都没有了。当年玉苓就算没有被人操纵,在西边过得也不会开心,时间久了,最终还是变成怨偶。
所以他要把西边的苦,还有顾皇后将会伸手干涉的事情都要说清楚。这些她都听明白了。
她不懂的是,萧广逸应该明白她不是玉苓,她的心智也不是十几岁。他难道以为自己会被这些吓退?西边有多苦,她上辈子就知道了。
“你怕什么?”她轻声问萧广逸。她仍握着他的手。这一刻她忘记了太子,忘记了棠婳,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个人。
燕王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眉间轻轻划过。
“都两辈子了……”他感叹说,“你应当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际遇会变,可心里的所思所想很难变。”
清沅默不作声。她想要他,难道他竟看不出来么?
“你与玉苓不一样,”燕王温柔地说,“你比她冷静聪慧得多。上辈子你没有父兄可以倚靠,还挣扎着自己爬起来,重新在京中权贵中立足。赵逊即便是诚国公也配不上你。你不仅要强,你还知道该怎么样达到目的,即使情况已经最坏了,你也要尽量让事情好转。”
清沅说:“我知道,我记得这些。”
上辈子清沅在父亲出事之后,对顾皇后来说她已经成了一枚弃子。她知道要重新赢得顾皇后的宠爱,只是哭泣哀求是没有用的。她整整三年茹素,刺血写经,不停奔波在为父亲平反的路上,这些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和几个弟弟妹妹。
她有美貌,但美貌在那种情形下是最柔弱的,她不想被人无端掠夺。才女和孝女的名声才救了她的命。
燕王说:“如今你还没有站在最坏的境况里。于此正相反,你站在最好的境况里。”
清沅隐约明白了。
“你是介意我之前想嫁太子?”她问萧广逸。
燕王说:“若你和我去西边,要是一切都按我的想法来,天下清平十年可期。但我们一直留在西边,十年二十年都没法回来。你能忍受得了吗?”
清沅不说话。
燕王又说:“我所图的,从来不是至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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