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西灵山有些寒冷的夜里,容常曦忽然弄懂了很多事情,十五岁前的容景谦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而十五岁后他们不太常见面,但每每交锋,她都落在下乘。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也不该是这样……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且强悍,所以才能处处制衡她。
只是那杯酒,和那套宫服——容常曦之前认定了容景谦是打算侮辱她,看她从公主变成一个任人欺辱的宫人,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容景谦对她最后的宽恕,他给了她选择,且他深知容常曦怕死。
他难以善待容常曦,但终归是给了容常曦一条生路。
狂风做浪哪得安,机关算尽空水篮……山神告诉过她了。
她想方设法地去害容景谦,未必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甚至容景谦死了以后,或许所有的事态都会往不可预知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她甚至可能会比上一世更惨!
容常曦仍不觉得容景谦是个好人,他仍旧阴郁古怪,满腹心思,小肚鸡肠,手段毒辣,难以捉摸……但最起码,他比自己想的要好,他并非完全没有人性。
居然是此时,偏偏是此时!
那个神经兮兮,难以看透的容景谦,被她看到一点真相。
上一世,她冷眼看着容景谦被欺负,甚至自己也出言奚落的时候,他沉默地忍受着,偶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挪开视线,容常曦被他看的心中烦躁,觉得这人心事太重,迟早要报复自己,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不论是现在,还是曾经。
她哪里能从那几乎微不可察的一眼又一眼中,看出小小的容景谦在想什么?
她哪里能料到,那团黑色的雾气散开后,也曾有明光行宫的花团锦簇,后来逐渐在皇宫中腐烂枯萎?
倘若自己能好好待他,就算他是天选之人,最后还是当了皇帝,或许皇兄们不会惨死,她也不必遭受那样的生死抉择,他们可以兄友弟恭,姐弟和睦,容景谦登基后,甚至还可以为自己亲爱的皇姐,以及惺惺相惜一路扶持的友人赐婚。
容常曦的脑子一阵阵的发昏,她的思绪一时间混乱到了极致,最后她说:“容景谦……你赶紧出去。”
她的声音太过慌张,容景谦不解地说:“我们要在此跪到明早。”
“不行,你赶紧出去……”容常曦她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团蒲去丢容景谦,“立刻!”
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这时候却忽然发怒,容景谦显然对此已很习惯,他不再说话,垂眸离开。
神殿外守着的两个侍从很为难地拦住了容景谦的去路,道:“七殿下……”
容常曦的怒吼从里头传出来:“不准拦他!让他走!本宫看到他就烦,要本宫和他共处一室到明早,本宫死了算了!”
那两个侍从看着一脸平静的容景谦,心中生出一点同情,最后还是让开了点。
容景谦道:“不必担心,我会直接去找父皇。”
两个侍从立刻点头如捣蒜,感叹七殿下的体贴。
而神殿里头,容景谦才走,容常曦便深感疲惫,她才发觉到不对,便双眼一闭,栽倒了过去。
昏睡前容常曦意识到一件事。
叶潇曼这个蠢货拿错药丸了。
容常曦让她拿的,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解毒丸,防曼舌花花毒的。
而叶潇曼毫无疑问给她拿了四皇子准备的安神丸。
摆放着数盏长明灯的桌下,有三盆她早上偷偷移过来的曼舌花,而她本打算和容景谦在此待上一晚。
***
皇帝与陈鹤下棋,闭门不见人,容景谦乖巧地在外站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了父皇,皇帝听说他被容常曦赶了出来,大为无奈,领着容景谦回神殿。
门口两个侍从松了口气的表情验证了容景谦的说法,皇帝叹息一声,推开神殿,发现容常曦居然睡着了,大咧咧地躺在地上。
他摇头俯身,要喊醒容常曦,却忽然闻见淡淡的花香。
而躺在地上的容常曦显得过于安静,甚至,她的胸膛没有一点起伏。
十一岁的公主如她所言“让我和他待一晚上不如去死”,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神殿内。
康显公主死于安顺二十一年,年仅十一岁。
死因乃是花毒。
☆、旧仇1
“常曦, 常曦!快醒醒!”
好吵。
容常曦皱着眉头,头痛欲裂, 还有个不识相的家伙一直在试图叫醒她。
她疲惫地翻了个身, 想要继续休息,那家伙却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 容常曦不耐烦地睁开眼, 张嘴就要骂人,却见容景兴一脸慌张地看着自己。
容景兴?
他怎么在这里?她不是在西灵山神殿吗?还被花给毒昏了……
容常曦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在神殿, 也不在西灵山,这是个装饰颇为奢华的帐篷, 是每年秋猎她的住所, 还不等容常曦想出个所以然来, 容景兴又着急地说:“大事不妙。”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语气却很惊慌:“胡达那边打过来了。”
容常曦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那儿还是突突地痛:“胡达?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呀。”容景兴着急道, “他们可汗的二儿子,阿扎布都打到河套来了!若居庸关守不住, 那么,那么……”
他急的好似一个陀螺,在容常曦的帐篷里打着转, 容常曦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候。
安顺二十六年的秋天。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晚,走的早,他们才到东睦猎场,便听闻边塞大雪连天, 即将正式入冬,东北那边女桢才与吕将军大战一场,暂得喘息,却不料平日只是小打小闹的西边的胡达族竟韬光养晦了大半年后,由二王子阿扎布亲率五万精兵南下——这一路,竟是畅通无阻。
除了零散的驻兵,因那些王亲贵族的猎场与牧马场连年朝北扩张,原本的守备军也被接连撤回,看似牢不可摧的西北边防在蓝山口被突破后,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个能及时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大家都觉得胡达最多如以往一样,在边境掠夺后潇洒离开,蓝山口破了,只是受难多了个青州与贺州罢了,他们抢够了自然会离开。
可阿扎布偏不,他抢完了青州贺州,补充了兵马,誓要让胡达的族人过一个温饱富足的冬天,他没有掉头,领着五万精兵继续朝着东南而行,及至河套,遭总兵指挥史和游击将军极力顽抗,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还是拿下河套,直逼居庸关。
若居庸关破了,则京城门户大开,他可占据京城,继续往东,来东睦猎场,生擒这群王国贵族,包括至高无上的皇帝。
此时从南方调兵已完全来不及,他们在东睦猎场留滞,大臣们进谏求皇帝不要贸然回京,可皇帝也不想南下,简直就是弃城而逃,区区五万胡达精兵,凭什么让他就这样慌乱逃窜?!
无论是过去,还是此时,容常曦都无法理解这个时候情况有多么危急,她迷茫地站起来,只说:“不会有事的。”
有容景谦呢,她后来才知道,容景谦率大半御林军,奔赴居庸关,单兵入阵,烧了对方大半粮草,姜帆率兵夜突袭,他从侧翼伏击,利用居庸关的险地,双方恶战两场,姜帆战死,容景谦重伤,大炆险胜,阿扎布却想再拼死一击,好在援兵逐渐赶来,阿扎布还有个恐惧阿扎布立功太过的哥哥阿列坤达,也不知从了什么办法,胡达可汗疯狂催促阿扎布回胡达,阿扎布只好领着残兵悻然撤离,甚至不敢久留再多掠夺一些马匹丝绸。
容景兴着急的都要哭了,容常曦心也砰砰地跳,她披上厚厚的大氅,随着容景兴往外走,吓她一跳,外头天色昏沉,只燃着几把即将熄灭的火把,东睦猎场的树已全枯了,寂寥似苍原,所有的人都站在帐篷外,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一抹亮光从墨色的天际擦过,又快速坠落,不知谁家的女子,欢快地说了声“是流星吗”,无人应答,整个猎场寂寂,容常曦喉头干涩地道:“没事的……容景谦会打赢的……”
容景兴忽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她:“常曦,你在说什么?!容景谦早就死了!五年前他就死在西灵山上了!”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她还想再问,容景兴却忽然不见了,容常曦恐慌地看着周围,发现刚刚乌压压的人全部不见了,可怖的夜色与寒风中,只剩下她一人,容常曦捂住嘴,慌乱地甚至不知该往哪里走,只有不远处一颗枯树下还站着身披雪白大氅的女子,那女子扶着树干,还在眺望远处,一直在说,是星星落下了吗?
容常曦不敢相信地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女子,女子却忽然回头了,那是容常曦日日夜夜,在镜中看到的容颜。容常曦顿住脚步,满脸惊恐,另一个“容常曦”看着她,仍是一派天真:“是流星吗?”
不是。
是居庸关的烽火。
十六岁的容常曦,以为那一点可以窥见的火光是传说中的星子坠落,她并不知原来居庸关这样近,更不知在这样近的地方,正有怎样的生死大战,甚至关乎一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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