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留下来等他传唤。
她跪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手扶着几案站起身,动作间感觉到头发有些松散。抬起手来摸索了一下,摸下来半枚断掉的木簪,而一头乌发则没有了束缚,彻底散开来,有些许的凌乱。
阿妧用手指一点一点理顺,没有发簪,只好用一块头巾包住。西北风沙大,头巾束发倒也是男子常见的装扮。
外面有人在叫她了,阿妧低头迅速将衣衫收拾齐整,端起案上的那碗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带来的冷意滑过舌尖喉头直入肺腑,压下了那股子紧张局促。
掀开营帐的帘子,冷风扑打过来,更像是刀子割在人的脸上。阿妧眯了眯眼,定睛一看,萧瑟的旷野中扎起了十来个军帐,四处都有人守卫巡逻,然而却不闻人语,四野唯有风声,篝火在风中闪烁如星。
这是十月的西北。
李恂就在对面不远处的营帐前等她,阿妧快步走过去,见他指了指身后的营帐,向自己示意,眼神和善,隐隐带着鼓励。
在通报声响起后,营帐里传来一道声音。阿妧知道,这是允许她进去的意思,于是轻轻吸了口气,掀帘入内。
这是主将的营帐,然而也是同样的简朴,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阿妧一进去就看到正当中的一张几案,有个人端坐在案后,他身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沉重的铠甲,昏黄的烛火照在上面,映出一片寒光。
案后的那人则只是一身素简的服饰,他低着头,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正在擦拭手中的长剑,听到有人进来也不曾抬头,只是专心做他自己的事。
“将军,”阿妧先开口,也不管他是否看自己,微微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而后道,“天水匪患猖獗,若非将军出手相助,只怕在下与今日同行之人皆成贼匪刀下亡魂,将军大恩在下没齿不忘。”
阿妧道完谢,见对面的人没什么反应,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但想着李恂已经帮自己说过话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好厚着脸皮又重复一遍:“在下听说将军在西域打了胜仗,正要班师回洛阳,不知可否允我同行?”她神情恳切,几乎带着哀求的意思,“我不会麻烦将军的,只要让我跟着军队一起走,或者也可以在将军身边伺候,略微报答将军对我的救命之恩……”
那人闻言,方抬起头来,现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对上他的视线,阿妧欲待出口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那里。
眼前的人无疑是英俊的,甚至是阿妧从未见过的好看。然而那人身上却有一种嗜血的气质,这种气质甚至盖过了容貌,让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生出的不是好感,而是惧意。
就像是他手中的那把古剑,饮人血多矣。
阿妧将视线转到那把剑上面,见它已经被擦干净了,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第47章 同住
“你不要这样,我没有事。”阿妧将流苏扶起来,向殿内走去,“何况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进到暖香融融的寝殿,阿妧才觉得一路上的风雪严寒被驱散了一些。侍女们很快备好了热水,请她去水房沐浴。
屏风后面,流苏伸手替她解着衣带。等到褪下中衣,少女赤洁的身体一点点显露出来,流苏的视线无意中扫向她莹白如玉的颈子,微微一愣。
“怎么了?”阿妧稍稍偏头,双手将一头秀发拢在左肩处,看着她道。
“没什么。”流苏将阿妧换下的衣物搭在一旁的木架子上,“郡主请沐浴吧。”
等到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从水房里出来,得知阿妧平安归来的姜后也回到了出云殿,姑侄俩又再叙话半晌。
……
行宫的主殿朝华殿里,萧权被黄门领到内殿。他恭敬地跪下,向魏帝行礼。
许久没有等到叫他起身的命令,萧权抬了头,向前方看去。只见魏帝神色冷淡地瞥他一眼,从上首处慢慢地踱过来。
到了近前,萧权刚要开口,忽然自己的胸口被狠踹一脚。
这一下正中他心口,力道极大,几乎将他的身子踢飞出去。
萧权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也不敢露出十分的痛苦之色,双手撑着直起了身子,又再端正跪好。
“父亲。”他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唤着魏帝。
萧谡却懒得看他作态,声音冷厉非常,俯视着他道:“你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是怎么警告你的?看来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刺杀暗害,你还会些什么?”魏帝指着他骂道,“下作的东西!”
萧权垂首不语。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去暗算永宁?”魏帝再问。
萧权心中一惊,害怕牵连到叶绯儿,仰头看向魏帝,故意道:“谁会指使儿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我就是不喜欢她!父亲,你不觉得你对她的宠爱已经超出寻常了吗?还是说你的亲生儿子也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侄女?”
魏帝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要置她于死地的理由?二郎,你真让朕失望。”
他走到一旁的木架前,手按着搁在上面的佩剑:“你是不是觉得你是朕的儿子,无论做什么朕都不会把你怎么样?”
朝华殿明亮的烛光下,魏帝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那样伸手按剑的姿态。萧权的脸白了,身子微微颤着:“父亲……儿子知错了父亲。”他向魏帝叩首,“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怎么会以为魏帝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连甄皇后都舍得杀。
他不该去挑战他的,他是天子。
“滚到封地上去,朕不想再看到你。”魏帝最终还是没有拔剑,他把手放下来,转身命令萧权。
……
走出朝华殿,萧叙正等在外面,见到萧权的神色,心知不妙,但还是走上前去,问道:“父亲怎么说?”
萧权将魏帝的旨意告诉他。
“二哥,你太冲动了。”萧叙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缓,但是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
萧权却丝毫没有听进去,他在想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下来,不必赶赴封地。
一时无法,长久的沉默之后,萧权忽然想到了什么,向萧叙道:“我听说那女子是被太子送回来的,有这回事吗?”
萧叙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点点头:“是有侍卫这么说。”
……
没有几天,魏帝将成安王萧权发作了一通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成安王以自己尚未成亲为由,乞求留在洛阳。
魏帝虽然应允,但却将他由王爵贬为侯爵,并且命令他成婚之后立即赶往封地。
虽说突然,但身在行宫的众人已经隐约能够嗅出些端倪来。成安王此次被贬,多半与永宁郡主遭逢的那一场意外有关。
天气晴朗,路上的雪也都化得干干净净。趁着午后暖和,阿妧在花园中散步,崔青蘅陪在她身边。
两人在一株梅树旁停下了脚步,崔青蘅道:“郡主,我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阿妧看向她,很自然地道:“你说。”
“是这样,太子殿下年已弱冠,我家中有一堂妹,也已经及笄,长辈们有意将她嫁与太子。不过因为前些年殿下一直在军中,家中长辈不太清楚殿下秉性如何,所以……”
阿妧没有想到她是来问这个的,一时愣在了那里,半晌后,想了想道:“原本姐姐相问,我应该知无不言的,不过说实话,除了刚刚进宫的那几个月,我跟太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往来。认真说起来,与他也不是很相熟,要问其为人秉性,我确实无法回答。”
听她说完,崔青蘅却没有显露出失望的样子,而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崔家与魏帝的恩怨,她当然是不希望家里人再跟皇室扯上什么干系的,只是家人相催,这才不得不前来询问阿妧。
眼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也算自己完成了任务,遂放下此事,向阿妧道:“无妨,此事未必能成,我也只是随意问问。”
两个人再向前行去。
她们这边说话,却没有料到在几丛梅树后面,有人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看着小郡主离开的身影,陆劭轻笑一声,对萧叡道:“原以为郡主性情只是傲慢冷淡,现在看来,或许还要再加上薄情二字。殿下,小郡主看着不像是真心将你当成表兄。”
萧叡道:“又不是你的表妹。”
陆劭但笑不语。过一会儿,又向他道:“陛下心软,允许萧权暂时留在洛阳,殿下如何应对?”
“萧二郎是个蠢人,不过也还有些用处,留便留吧。”萧叡不以为意。
少女们都激动起来,她们还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美的花楼呢,声音雀跃地道:“郡主,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阿妧也有些被惊艳到了,她素来喜爱这样美好的事物,听了那少女的话,点点头道:“那便去吧。”
到了高楼的下面,有人问那守在楼下的侍卫:“这花楼是谁搭建的?”
“卑职也不清楚。”那侍卫回她,“只知道是送给郡主的生辰贺礼。”
这时节百花凋零,若要搭成花楼,只得从特意建的暖房中取花,更遑论这样一座高九层的花楼,不知要耗费多少鲜花,真真是大手笔,怕是整个洛阳城的花都被搬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