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惠帝看似冷眼坐在御座上,心里却欢欣雀跃的很。
方才从悦仙宫里一出来,他就彻底想明白了。
这些年郭越一直鞍前马后,侍驾有功,尤其用来制衡对付裕王,放眼朝中,也就根深叶茂的郭氏一族还有些分量。所以他明知郭越不对,还是下不了决心动狠手。
不过后来想一想,他又不甘心!郭越如此恃宠而骄,胆子越来越大,这回的事,简直就是在国库里抢银子,再这么纵容下去,真是不知道将来大燕国要跟了谁姓!
是以,浅夕一席含泪痛骂,不仅深得他心意,还把他的不满和担忧的愁绪都推向了顶点。
坐回朝堂,他就开始声援秦鸿谦,胆小的大司农看见圣意松动,也抖抖索索搬了册子出来,将郭越的罪证一项项往外抖落。
看着秦鸿谦一路将郭越往死路上逼,惠帝暗自在底下掐着手指头盘算:裕王出征都好几个月了,魏人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裕王从此就被拖在西南戍边也说不定。都说刀剑无眼啊!说不准哪日,这位皇叔就在沙场上英魂昭昭,青史留名了呢,哪里还会回来烦他!
再说了,就算裕王这些年在京里,他们俩也是相看两厌,老死不相往来。裕王连朝都不上,只是手握重兵,教他有些发怵罢了…但是说实在的,这位皇叔真没干涉他什么,全是放任的态度。
反观郭氏一族,就有些讨嫌了。事情没做多少不说,今儿不是讨个官,明儿就是要个权,搞得现在郭家、谢家、谷家结成一气,盘根错节,尾大不掉,连从国库里撬银子都敢?真是反了他了!
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凑巧。
惠帝刚想到这儿,就听见秦鸿谦在底下抖着胡子细数郭家财富,一路刨根问底,追根求源…惠帝眼前立时出现了连抄郭、谢、谷三家的壮观场面!
眼看着就又到年底了,他后宫里的小娇妃挺着大肚子还在为过年费尽心思、俭约后宫开支,要是他狠狠地抄了这几家的府邸,他敢不敢悄悄在西山安排一场绚烂的焰火,帝妃同庆,过个任性的快活年…
惠帝在这里兀自天马行空,那边秦鸿谦的怒火已经达到了燃点,狂吼了郭越几声之后,就弓腰开始剧烈的咳嗽。
一见这幅光景,惠帝立时急了这么要紧的关头,是不是?您老怎么能熄火儿、卡壳儿呢!
于是扶一扶自己头上的冕旒,惠帝亲自端了茶从丹墀上下来,一路颤巍巍道:「爱卿莫急,莫急啊…」
秦鸿谦正骂得口干舌燥、头昏脑涨,也没看清是谁递了茶过来,接着就是一通猛灌,倒也真止了咳。
挽着长长的袖子,惠帝一遍又一遍在秦相背后轻抚:「爱卿啊,您老是国之砥柱,朕之股肱,为了朕,您也要好生保重啊…四喜!还不看座…」
「喏!」
转眼三个小太监就抬了宽椅过来,秦鸿谦回神惊诧,连连退让,却被惠帝按进椅子里:「爱卿为了大燕社稷,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朕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爱卿只管坐下慢慢问,时辰尚早,不着急,不着急…」
一众朝臣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郭越顿时心生不祥。
恰时,卫尉霍斌匆匆赶来。
惠帝一扭头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
一手叉腰,一手指定霍斌颈下的衣领檀色的中衣上隐约一个香艳的胭脂唇印儿,这种东西怎么逃得过惠帝的眼睛!
痛心疾首,如同捉奸在床一般,惠帝侧脸望着郭越,一脸凄绝:「看卿教得好侄儿!先拖下去,杖责二十,再来跟朕说话!」
霍斌喊得杀猪一样被拖了下去。
秦鸿谦呆木着一张老脸,好像今儿才认得惠帝。
「秦卿家接着问!」满脸堆了谄媚的笑,惠帝又回身挥袖道:「殿外金吾卫何在?去把宫门都给朕关了,秦相今日定要将原委真相,都查个水落石出!」
九城宫门一关,郭越就是瓮中之鳖。半点风声透不出去,庞大的郭氏家族就像一个无头兽,没了五感和方向,还不任凭宰割?
此时此际,朝臣们全都明白了,今儿皇上根本是想要取了郭越的命惠帝向来暴戾绝情,他若下了决心,便是斩草除根!
一直在殿外听壁根儿的尹荣,到了这刻也瞧明白了。
撒开脚丫子,第一时间奔回悦仙宫里去报信儿。
浅夕一听,笑得弯月般的细眼里便闪过一丝狡黠:「难得皇上要做一次『明君』,去!趁着九门还没关严实,给本宫向少阳侯谷夫人讨一样东西回来!」
说罢,召过尹荣,附耳低语。
「喏。」尹荣应得干脆。
「回来!」
尹荣正要出去,又被浅夕叫住,沉静悠远的声音已经带了冷肃:「带两个身手好的宫女去!皇上何时不开九门,谷夫人便一步不可离开她内寝。若是走露半点风声,本宫拿你的人头去跟皇上交代!」
「臣明白。」打了个颤,尹荣狼奔而去。
第471章爱妃心意
宣室殿里的气氛变得炙热而胶着,郭越仍苦苦支撑,朝臣们皆为各自在这场遽变中的得失,反复衡量,优柔不决。
秦鸿谦虽怒其不争,也只能耐着性子与郭越一党周旋。
惠帝难得没有再说昏话,撑腮坐在御座上等结果。
局面有些僵持。
恰时,殿外出现了一道明丽的身影,如乌云密布中一抹鲜活,惠帝眼前顿时一亮,忙呼道:「爱妃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有何事?」
莞尔微笑,浅夕提裙而入,身后跟着的十八宫人,皆静候在殿外。
「皇上,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了!国政虽要紧,也不能让人不吃饭啊,内朝几位老卿家,哪里能禁得起这样饿。」在丹墀下站定,浅夕温声道:「臣妾已命御膳房准备了简单的饭食,就让诸位卿家在殿上吃了再议吧。」
宽松的鹅黄凤裙祥云勾勒,雪狐毛的斗篷裹着欣长秀挺的身姿;微微从裙裾下露出的鞋尖上,缀着龙眼大的合浦东珠…一身违制的装扮在浅夕穿来却仿佛理所当然。[800]
见后宫宠妃,就这样凤仪巍峨,目光盈盈看着自己,秦鸿谦破天荒没有出言反对。
饭食的香气已经从殿外飘进来,尤其是如大司农这样的老臣,早就已经饥肠辘辘,两眼昏花,再闻到饭菜的香气,不觉口舌生津,侧目张望。
惠帝心情甚好,大袖一挥道:「既是爱妃一番心意,就抬进来吧。」
数十宫人鱼贯而入,半人高的食盒抬进殿中,热气腾腾的膳食摆在诸人案前,纵然菜色简素,却也教人食指大动。
待一切安置妥当,浅夕便福礼退下,引人离去。
一径撑腰缓行,群臣恭送。
待行到少阳侯谷方案几前时,浅夕却不慎踩住了裙带,身子微微一个趔趄,幸而被琼花牢牢扶住,才没有摔倒。
「叮玲玲…」
一支珠钗从浅夕发间滑落,滚落在案侧,少阳侯谷方顿时眼珠微凸,死死盯住那支熟悉的点翠鹣鲽钗,心里狠狠一颤。
挪身拾起,谷方双手捧住珠钗,高高举过头顶。
琼花扶稳浅夕,才过去从他手中取了,重新替浅夕簪在鬓边。
「娘娘天寒地滑,万万仔细凤体啊。」琼花含嗔提醒。
轻轻一笑,浅夕拍拍琼花的手:「你素来有心,本宫省得!」
小小的插曲,无人放在心上。
待得看着浅夕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众臣都开始拾箸用饭,唯有谷方的心,如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在浪尖上颠簸摇摆!
那支钗…上头鹣鲽对舞,乃是他新婚时亲手作画,着人制了赠予爱妻。放眼东都,甚至整个大燕只此一支,他绝不会看错!夫人芳菲也绝不会将这情定之物,随意送给任何人!
那郁妃又是从何得来?
九城宫门已经关闭,这种时候,郁妃特意戴了这支钗来给他看,是什么意思!告诉他已经给芳儿递了消息出去?不可能…芳儿虽与郁妃有些交情,却还不至于能让郁妃冒这么大的险,忤逆圣意,走露风声。
那么是胁迫?
粟米饭嚼在口中食而无味,郁妃方才的话仿佛又响在他耳边。
「你素来有心,本宫省得!」
这,这是在给他…机会!
没错,胁迫也罢,拉拢也罢,郁妃戴了芳儿钗来给他看,就是在提醒他顾念家中爱妻幼子,给他一个投诚的机会!只要他能从这场祸事中脱身,郁妃必然保他。
说起来,在郭越案中,他受牵连是最少的,但尽管如此,郭越一旦倒台,他仍然要跟着枉死,这教他如何甘心?
谷家乃世代武将出身,凭着军功才有了今日之地位。他除了心仪爱妻谢芳菲,对谢家并没什么特别感情;对于郭太尉,更是因位在其下,不得不从。
这次郭越所犯之罪,可谓祸及九族,秦相一径咬着不放,皇上又冷眼旁观,郭氏败象已现,他又不姓郭,为何要跟着陪葬…当务之急,还有什么,比保住谷氏一族几百条人命要紧!
况且,这不是还有郁妃在背后作保么?
看今日之情形,皇上对郁妃的厚爱之情远胜当年的娄贵妃,郁妃本又出身高贵,身系两国之谊,连秦相对她也多有宽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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