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年景楚瑜是在外地度过的,且逢着灾年饥馑,很难说心底多么舒畅,但今次不同,她将正式作为朱家太太,亲自准备祭灶、扫尘、接待宾客等等琐碎,要操心的事还不少哩。
对于她的吩咐,南嬷嬷无不遵从,想是经过朱墨那番训话后,这老而精明的妇人学乖了,另一方面也是看出楚瑜在朱墨心头的位置:无论发生什么,这位楚六小姐都万万得罪不起。
万事俱备,只待新春。
除夕守岁夜,楚瑜披着一件猞猁皮拥坐在火炉旁,不住地打着呵欠。这守岁说起来容易,枯坐起来也是无聊的紧,从来在国公府中,一大家子团团簇拥着,七嘴八舌议论个没完,聒噪的人没法入睡。
现下倒是清净多了,可是睡意也渐渐上来。
朱墨笑道:“你要是乏得紧,不如先回房打个盹儿。”
“这样就没意义了。”楚瑜一本正经的说道,眼看着新年就要到来,怎能让怠惰成为一年的引子呢?
她拨了拨暖炉里的灰,用火钳夹出几枚烤得焦香的栗子来,欲剥开食用。
朱墨见她眼睛半眯着,唯恐她一头钻进火口里去,忙接道:“我来吧。”
剥开焦黑的外皮,里头便是深黄棕色的果肉,黏而不化,焦香四溢。楚瑜吃得舌尖滚烫,还是不肯住嘴,幸好她没忘记朱墨,“你也吃呀!”
朱墨扬了扬沾了一层炭灰的手掌,“我手上有脏东西,不然你喂我。”
这人脾气不小,架子却大,楚瑜嘀咕着,到底亲手捻起一枚,放到他齿间。
朱墨细细咀嚼着,蹙眉道:“有点苦。”
剥给他吃还挑三拣四的,真是大少爷派头!楚瑜指了指嘴里衔着的一团软肉,取笑道:“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脸上笑容还未消退,朱墨就猛地凑近来,也没见他怎么张口,楚瑜嘴里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划开似的,整齐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着她,“不错,果然很甜。”
楚瑜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晓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还是真的血都涌到头上。
她勉强咽下半枚栗子,险些将喉咙呛住,还是朱墨体贴的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盏茶,才使她不至于命丧今年的最后一晚。
经历种种变故,盼春望秋等都觉得没眼看了,一个个知趣的别过头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厨房端了火肉白菜馅的煮饺子来,搪一搪饥寒。但是楚瑜吃饱喝足之后,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头也一下一下的点着,跟胃一般沉重敦实。
再度醒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只听得外头鞭炮声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颜,睁眼一瞧,只见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惊,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扰人清梦?”朱墨又摆出那副实诚且体贴的面孔。
每逢他这样正正经经的,楚瑜总拿他没办法。她见朱墨肩头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讶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没有否认。
楚瑜这下可羞愧极了,她自己倒是补足了好眠,可是朱墨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进入冬季之后,她食欲更好,身子没准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耻的问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虽然是好意,朱墨却忍不住发笑,“马上就要给人拜年了,再躺一躺,岂不这一年都要睡过去了?”
谁都想在新年博个好意头。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来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无比,等真把火-药引线挂到树梢上,便又束手束脚起来了。末了还是朱墨劈手夺过她手里燃着的线香头,但闻炮竹声响,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
楚瑜闻着有些刺鼻的火-药气味,并未像往常那样表示嫌恶,反倒十分高兴,觉得新年新气象,这炮竹响动真是洪亮且悦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大约便是这样的光景。
就连庭院中弥漫的那阵白烟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饶有意趣的看着,觉得它们好似山间袅袅升起的晨雾。
这比喻在她看来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时过后,陆续有亲朋故旧过来串门子,美其名曰为拜年。南明侯世子钟垦也来了,因着他常常将朱墨拉出去吃酒闲逛,楚瑜见了他便没好脸色,钟垦大约也清楚这一点,致祝词的时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个新媳妇一般。
楚瑜于是扑哧一笑,念在开年第一天,不便太难为人家,还是给了红封赏钱,不过在送客的时候,很有技巧的挤兑了他一通,问起他怎么还不讨媳妇的话来——天知道,钟垦在家里听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经够伤神的了,不想拜个年还能听见这些话。他决定以后少往朱家来,朱墨这位夫人实在太可怕了。
应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饶是穿着薄薄的对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两个丫头却好像不知冷热,游神野鬼一般的摇头晃脑。
楚瑜嗔道:“怎么这样没精神,让别人家里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二人吐了吐舌头,齐齐说道:“小姐你当然睡了个好觉,咱们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声叹气,“哎,也难怪,谁叫咱们都是些孤家寡人,没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两个丫头真是越来越会作怪了,嘴里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好听的。楚瑜佯装嗔怒,“看你们的舌头这样坏,我非撕烂你们的嘴不可!”
二人连忙闪躲,主仆三人嬉闹做一团。
南嬷嬷在庭后的丫杈间打扫积雪,偶然瞧见,不由微微皱眉,“夫人虽然年轻,可是也太不稳重了。”
朱墨负手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含笑说道:“让她去吧,横竖也不见外人。”
反正他喜欢的,正是这样无拘无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宁愿楚瑜一辈子这样高高兴兴的。
第63章
自从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 国公府就只剩下五小姐楚珝这么一个未嫁的女儿。楚珝脸上的创痕早已平复, 而她与安王萧啟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阁了。
楚瑜身为新王妃的亲妹,又顶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号,自然得亲去送嫁。不过她很难让脸上展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当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踌躇满志的端坐在朱红花轿中, 喜帕盖着,看不清底下的形容, 可以想见是沉静而美丽的, 因为等待她的是辉煌灿烂的人生。
一直到花轿离开了国公府,穿过了街市, 楚瑜仍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腔子里塞了一大团猪鬃般,透不过气来。楚珝在这桩婚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 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 为的是怕横生波折;但是不说, 折磨的却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绪有异, 执起她的手温声问道:“什么事让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 楚瑜对任何人都觉难以启齿,但在朱墨这种温言细语的安抚下, 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出来了, 说完又有些自恼: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白让别人看笑话。
朱墨并没有笑, 只静静地想了想,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对,因此良心不安么?”
“我没有这么说。”楚瑜别扭的想将手指从他掌心里抽回,可惜没有成功。
要说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见得。论起来,楚璃和她的关系更要坏些,楚珝至少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气。楚瑜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并不觉得你五姐有什么错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偿所愿,纵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计,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气在先。安王妃的作为或许有损道义,但换了下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我也没想怪她,只是……”楚瑜闷闷说道,犹豫该如何措辞,“为了萧啟这样的男人,实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觉得不值,那只是你以为,但是在安王妃看来,或许却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选择,她不过求仁得仁而已。况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对于安王暗生情愫,才费尽心思想要成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来说,我若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也不会贸贸然到你家提亲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对于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亏朱墨还有脸拿来说嘴。楚瑜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但是她与朱墨在那之前确实只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朱墨暗地里竟一直注意着她么?若真如此,楚瑜倒觉得一阵恶寒。
此时讨论的并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楚瑜只得先将心事撇开,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惋惜世态炎凉,即便亲如姊妹,背地里也有许多不能对人言说之处,委实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谁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还有我呢。”朱墨肃容说道,紧紧抓着她的手,“阿瑜,请你无论有什么心事,都不要隐瞒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他惯会此类哄人的伎俩,但楚瑜这回听着,心里却有些微妙的触动。她模糊觉得朱墨并没有说假话,无论朱墨平时的态度多么轻佻,至少他从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却是极为可靠的,让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吐露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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