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罗裙、芙蓉向日,那时的她似初绽的桃蕊,嫩红轻柔。两人一同走过年少时的青涩,他以为与她的未来刚刚开始,却不料竟是黄泉断肠路。
风烟乍起,那一夜国破家亡,他送了陶灼华离开,眼望着城楼灰飞烟灭,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弃那些守城的将士于不顾,选择了重新回来。
何子岑重回青莲宫,打翻了烧着牛油的烛台,亲手点燃了陶灼华的寝宫。既是埋葬他与陶灼华的深情,也只为再看一眼与她朝夕相处的地方。
火在他的背后燃烧,哔哔啵啵的声音次第响起,好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塌陷,他一直没再回头。何子岑重回城楼,不晓得浴血奋战了多久。眼瞅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大裕的士兵潮水一般涌上,他心里没有丝毫胆怯,反而一片平静。
将士们围在他的四周,冒死要护着他撤退,都被何子岑狠命拒绝。
一度倾人城、再度倾人国,他为了她果真倾国倾城,又如何能背负着将士们的性命忍辱偷生。舌头不知何时被咬破,何子岑能尝到自己口中有腥咸的血,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杀…”
回荡在他耳边的,是无数大阮士兵的怒吼:“杀…杀…”
战场之上没有懦夫,将士们无一后退,奈何先机早失,大阮士兵腹背受敌。
何子岑睚眦欲裂地瞧着一队敌兵竟从城中杀出,深出大势已去,瞪着杀红的双眼将手中宝剑抡得更圆,重重向一个大裕士兵砍去。
☆、第一百零四章 梦魇
那一场战争,是何子岑永远无法忘却的梦魇。
围在他身边的亲信越来越少,身着玄黑军衣的大阮士兵们倒下去一个又一个,大阮的国旗依旧在城门楼飘扬。面对大裕那边不停的喊话,始终没有人后退。
城里城外处处都是身着火红战衣的大裕士兵,到最后连常青也死在何子岑脚边。何子岑高高举起剑,想要砍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手臂上却忽然没了力气。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一根金钩银弦的红绫箭破空飞舞,牢牢钉在他在心口。
生命的最后一刻,神志竟然那样清明。电光火石之间,何子岑忽然相通了一件事,便是对陶灼华叛国的事情有了犹豫和怀疑。
漫说她手上是否有详细的布防图,便是她真得将布防图送到瑞安长公主手上,对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长驱直入。
还有那支从大阮内部杀出、与大裕里应外合的队伍,又是谁的手笔?
便是陶灼华有错再先,朝中也一定是另有内奸。
莫明的悲愤在何子岑心间点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远远向自己走来的几个人,想要瞧一瞧到底是谁将箭射入自己心口。
他的目光已然涣散,只能模糊地辨出大概的轮廓。他想瞧一瞧来人的模样,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迷蒙前似人有轻轻而笑,那声音如弱柳抚风,陌生里带着一丝熟悉,似乎只是偶尔听过,又似乎曾经耳濡目染。
多想要回到从前,多想问问陶灼华她是否真得背叛了自己,多想深究一下朝中是否另有别的内奸。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却被一团无形的光影追逐与驱赶,身子不由自主地临近了黄泉路。
饮过孟婆汤,便再也没有前世今生。何子岑万般不甘,他好似瞧见了奈何桥畔彼岸花开得正盛,正冲他微微招手。何子岑拼着全身力气握住手中的佩剑,向着那团一直驱赶他的光影挥下,轰然一声巨响,他便没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他好端端躺在他的赵王府内,好似只是被恶梦惊魇。
仁寿二十年,年仅十二岁的何子岑离那些生离死边的过往还很远。如今他只是大阮最年长的皇子、最得仁寿皇帝器重的赵王殿下,并未被立为太子。
这一年,隆隆而响的红衣大炮彻底粉碎了大裕皇朝的顽抗,大裕对着大阮俯首称臣,送了位质子入宫,那位质子便是他前世的劫。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立在那片令他伤心无限的水域前,何子岑借着花墙的掩映望着九曲竹桥上模糊的身影,心脏不由自主地再次疼痛。
陶灼华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并没有留意不远处有人对自己远远观望。她将脸帖着竹痕斑斑的曲桥回栏,目光是那样哀切而又伤感。
“灼华、灼华,”何子岑在心里轻轻呼唤,心痛地望着那抹倩影,眼前又闪过最后那一夜,他揽着她游在这冰冷的湖中。
“子岱可曾完成我的嘱托,你与孩子可还安好?”何子岑恨不起来,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问着相同的话题,淡若出岫的脸上渐渐显出悲怆的神情。
嘎巴一声,是何子岑手上用力,不觉折断了一根枯枝,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湖边格外清晰,陶灼华悚然抬起头来,大声问道:“是谁?”
何子岑不敢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落荒而逃,沿着一带花墙匆匆离去。
陶灼华提着裙裾轻跑几步,循着声音来到那株枯柳之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她踮起脚尖远眺,目之所及唯有一片冬日的萧瑟,枯枝和着败叶铺满人迹罕至的鹅卵石小道,满怀期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沿湖残柳,萧条了多年的这一隅是在她在为宸妃之后,何子岑翻修青莲宫之时,派人重新修葺。那几株枯萎的老柳树后来被移走,搭起一座三层的百花洲,周围遍植四时之花,岁岁年年不同景致。
睹物思人,陶灼华心间梗得难受。只怕娟娘等人牵挂,她一步三回头,沿着九曲竹桥重回青莲宫去。一带残垣后头,却又是何子岑英挺俊俏的容颜闪过,他眼望着她走走停停,身形渐渐消失在竹桥深处。
陶灼华虽为质子,却也是一国郡主的身份,谢贵妃晓得那日因着她让自己失了圣心,便依旧要从她身上挽回。这些日子吩咐了下去,内务府到不曾慢待,果真如叶臻臻一般的吃穿用度,依时送去青莲宫里。
只是陶灼华那张与先皇后酷肖的容颜却是谢贵妃的梦魇,她已然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自己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梦境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轮回,她好似一缕魂魄无依,又好似飞鸟一般张开羽翼停留在半空,俯瞰着太液池花亭里端坐的自己。
先皇后总是踏波而至,依然穿着离世时那件深紫的宫衣,繁复的衣裾上大朵洒金的牡丹层层绽放,依然是自己毕生需要仰望的高贵。她面如凝月,安静地望着谢贵妃,泛起雍容华贵的笑意,末了轻轻说道:“别来无恙。”
记忆深处的容颜不见苍老,反而比大行时更年轻好看。那面孔渐渐与陶灼华的倩影重叠,女孩子眼中的凛冽冷如利箭。
谢贵妃身在半空,却瞧见亭中的自己抖如筛糠,脸色变得雪样惨白。她想要开口辩解,又想要跪下谢罪,却始终翕动着嘴唇无法开口,只能尝试着去抓先皇后的衣衫。
先皇后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衣袂飘飞如凌波驭水,似是踏浪而行。明明美到极致的画面,在谢贵妃眼中却是无可抑止的恐怖。
谢贵妃再次从梦魇中醒来,身上的寝衣又被汗水漉湿了大半。她胡乱拿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悄无声息地披衣坐起,像个影子般跪在了佛龛前。
一点昏黄的烛火将谢贵妃诡异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神色虔诚,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晓得是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还是祈求先皇后的原谅。
☆、第一百零五章 请帖
晨起梳妆,李嬷嬷替谢贵妃梳头。她拿桑葚茉莉花水小心梳着谢贵妃光华可鉴的乌发,却望见满头青丝里杂着一根雪白的银丝,忍不住心下唏嘘。
瞅着谢贵妃不备,李嬷嬷将银丝绕在指间轻轻一拔,顺势装在自己袖中。
谢贵妃头皮吃疼,不觉蹙眉道:“你今日怎得这般手重?”
李嬷嬷慌忙放下梳子往地下一跪道:“奴婢一时不小心,梳断了贵妃娘娘的发丝,实在罪该万死。”
“算了算了,一根头发,不至于你如此小题大做。如今年节在即,叫底下人都长长记性,莫提那些个忌讳的字眼。”谢贵妃不耐地将眉心贴上一枚梅花钿,抚袖立起身来。
夜夜褯那梦魇所绕,对着早已离世的先皇后,谢贵妃如今颇多忌讳,想要寻些个热闹事情来冲淡内心的惶恐。想着昌盛将军离世早便过了百日,叶臻臻依旧愁眉不展,谢贵妃便想办个小型的宴会,既替叶臻臻排解下心情,也算是替陶灼华接风。她使人查了黄历,将日子定在交九的头一天。
再命李嬷嬷传进心腹侍卫,谢贵妃悄悄嘱咐了几句,命他即刻启程去大裕,查一查陶灼华的来龙去脉,可与先皇后有什么牵连。
无论是陶灼华还是叶臻臻,对谢贵妃安排的这场宫宴都没什么兴趣。到是谢贵妃亲到乾清宫禀报给仁寿皇帝时,帝王显得有些赞同。
前时一场战争,大阮虽然获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段时间,京中处处缟素,百姓们连呼吸都愈感厚重,漫天飞舞的纸钱与白幔如条条锁链锁住咽喉,沉滞地喘不上气来。
如今年关渐近,外头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息,素日繁华的京师如同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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