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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陶灼华进院时,黄氏正张罗着在暖阁里摆膳,表姐陶春晚则着了身月白挑线的纱衣、湖蓝的曳地襦裙,胸前结着月白的丝带,正立在廊下吩咐小丫头去厨房传话,为陶灼华炖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来补身。
  瞧见陶灼华进门,陶春晚眉眼盈盈笑着迎了上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两人给黄氏请了安,便一同往正房去。
  正房里当中一架紫檀木填漆嵌螺钿大炕,上头的铺垫古锦斑斓,陶超然正端坐在炕上饮茶。陶雨浓拿白丝带束发,身着一件苍蓝如意纹直裰,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正聆听着陶超然的教诲。
  父子二人说话间时有笑语,显得见极为融洽。待见到姐妹两个携手进来,陶雨浓上前见礼,陶灼华则冲陶超然轻轻拜了下去。
  心间无限感激,陶灼华对舅舅这一礼毕恭毕敬,满含了儒慕之意。
  前世曾恼恨舅父不曾在陶府大门口挂白灯笼、糊白对子,总以为舅父对母亲的离世漠然。如今重活一世,小事上处处可见舅父一家对母亲的用心,陶灼华对自己昔日的小肚鸡肠懊悔万分。
  嫣然巧笑间,陶灼华又向陶雨浓回了半礼,这才在左侧铺着墨绿弹花软垫的湘妃竹椅上落了坐。
  望见如今只有九岁大小的表弟明眸清湛、稚气未减,陶灼华蓦然又忆及他前世身中牵机剧毒的惨状,华眸间又是一阵酸涩,眼圈不由发红,强自咬住了嘴唇。
  陶超然瞧着女孩子眉宇间的轻愁如烟,不觉与昔年妹妹这般大时那明珠朝露一般的笑颜比对,心疼得漏了半拍,忙着招呼她炕上来坐。
  瞅着舅母还未进房,陶灼华决定速战速决,她再向舅舅敛礼,恭敬地说道:“夕颜有些话要与舅舅说,请舅舅借一步说话。”
  两日未见,陶灼华似是又有些清减,她那袭白裙以银制丝带松松挽系,纤腰简直不盈一握。而收敛了方才的感伤,她几近透明的脸上却十分平静,浮上眼脸的是从前少有的镇定与冷然。
  陶超然心上难过却无法表述,他不忍拂陶灼华的意思,甥舅二人便走到里间重新坐下。陶灼华拿出昨日编好的说辞,将自己要说服舅舅的一番话归于母亲陶婉如的托梦。
  她眼眸幽静,墨色眸子如一泓深潭般空静,青绸发丝映衬着脸侧,投下一片薄薄的剪影,似求证一般望着陶超然问道:“舅舅,您前日接待的那位客人,可是一位胡商,名字唤做阿里木?他今次来是为了约着舅舅一同出海去往西洋?”
  明媚的六月天,虽是太阳刚刚升起,已然云蒸霞蔚,几扇纱窗映着外头的芭蕉浓成金灿灿的油绿。远处的屋脊被一夜雨水冲刷,露出了崭新的青黛色,院里青葱的树桠在灿灿金阳下格外郁郁。
  陶超然狐疑地瞅着陶灼华似月华一样澄澈的双眸,眼里含了讳莫如深的沉思。眼前的女孩子眉目如画,黑白丝丝分明,从中瞧不出一星破绽,方才那几句话却委实令他侧目。
  阿里木的身份特殊,他从未守着妻儿提及。便是这次出海的打算,两人也是在外书房里悄悄说起,他还未来得及与妻子商议。
  听得陶灼华一口说破,连阿里木的名字都分毫未错,陶超然不觉拧了眉头道:“夕颜,你从何处听来?”
  陶灼华故做胆怯,将团扇紧紧攥在手中,揪着上面和田玉的扇坠期期艾艾说道:“并不是从旁处听来,而是母亲梦中所说。她说阿里木这个人福泽深厚,更兼着身份显要,要我一定劝得舅舅答应他的邀请,一同出海去。”
  陶家祖祖辈辈都设着小佛堂供奉佛菩萨,陶超然一直相信六道轮回。妹妹骤然过世,舍不得膝下娇女,或许魂魄徘徊着不肯远去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陶灼华的话虽然匪夷所思,却并非令他全然不能接受。
  他拿手指轻叩着身侧花梨木高几油光可鉴的台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澹然问道:“你母亲…她还说了些什么?”
  陶灼华装做仔细回想的样子,认真说道:“母亲说,大裕皇朝兵败在即,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会对陶家不利,请舅舅一定借这次机会带着舅母与表姐表弟她们一同走,叫苏世贤今生今世寻不到你们。”
  本该唤一声父亲,却因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仇恨,陶灼华直接叫了苏世贤的名字,依旧忍不住唇间那缕薄凉之意,仿佛不愿与这个人沾上一丝关系。
  陶超然宽眉如山,紧紧锁成一团。听着外甥女这几句大胆的话语,更是将手指压在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悄然低喝道:“莫要混说,前几日才听说前线大捷,如何便会兵败在即?夕颜,你莫不是拿谎话诓骗舅舅?”
  陶灼华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睫毛轻闪间潸然欲滴。她急急分辨道:“夕颜不敢,母亲只怕舅舅不信,要我说与舅舅,你们可以带着商船暂时在京州栖身,待听得朝廷兵败的消息确凿,便从京州直接走水路出海。”
  陶超然半信半疑,若说陶灼华空穴来风,她一个闺中娇女,给出的路线明明可行。若说真是陶婉如托梦,细枝末节上好生推敲,又显得太过蹊跷。
  瞅着陶超然神色间隐晦不明,陶灼华晓得他的犹豫,再佯装怯怯地说道:“母亲还说,兹事体大,本该托梦于舅舅。奈何她孤魂飘零,舅舅身上阳气又重,她无法靠近,只能趁着夕颜病中体弱,勉强说上几句。”

  ☆、第八章 辞行

  屋里炉篆微熏,帘影沉沉,一缕金芒映上陶超然凝重端沉的面容,他手指轻抚颌下胡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陶灼华有板有眼,将陶婉如的托梦说得十分清楚。陶超然初时只有三分信,再细细往下听去,却不觉信了七八分,脸色也越来越郑重起来。
  两人一行说着,外头黄氏已然张罗着摆好了饭,亲自掀了帘子来请二人。陶超然口里应着立起身来,心下依旧微微思忖。他不及当场表态,只和颜悦色与陶灼华说道:“且容舅舅仔细想一想,咱们后头再议。”
  陶灼华轻轻点头,随在陶超然与黄氏身后一同去暖阁用膳。
  黄氏特意备了什锦豆腐捞,上头撒着酥脆的花生与核桃碎,给几个孩子开胃。陶超然心里存着事,略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想着去外书房瞧瞧海上舆图,仔细推敲一下陶灼华所说的线路。
  瞅着几个孩子兴致盎然,他又不忍扫兴,便命人泡了杯酽茶过来打发时间。
  晚间熄了灯,陶超然掩了房门,与黄氏卧在榻上商议,将陶灼华早间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黄氏骇然道:“难道真有鬼神之说,小姑魂魄尚未散尽?”
  陶超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里木的身份,还有从京州出海的路线,夕颜一个女孩子家从何晓得?只不明白婉如所说,苏世贤这奸人如何会对咱们全家不利,听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咱们避一避。”
  黄氏再躺不住,起身披了件茶色外衣,再点亮了炕桌上一盏六角琉璃灯,手下一把团扇轻摇,忧心忡忡说道:“咱们那几艘商船平日保养得宜,若应了您这位兄弟之邀,一同去西洋走走也无妨,却怎好将夕颜独留家中?”
  陶超然伸手揽了妻子的臂膀,瞅着妻子发间已有丝丝银色,感慨地叹道:“这些年你待夕颜情同母女,我晓得你的情义。我原也想着带夕颜一起动身,那孩子却说,婉如命她安心留在家里,她与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父亲孽缘还没有完。”
  黄氏听到此处泪水涟涟,不断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她既痛恨苏世贤当日无情抛却那母女二人,又担忧陶灼华日后的安危,当真柔肠寸断。
  过往已矣,陶超然无暇顾及从前,他只扳过黄氏的腰身,将唇覆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黄氏惊得手上纱扇扑通一声落在炕桌上,眼望着客房的方向,喃喃问道:“您这位朋友,居然是这样的来头?”
  陶超然嘿嘿一笑,幽然叹道:“我当日听说,也曾惊讶万分,何曾敢吐露半句。若不是婉如托梦,夕颜又如何会晓得他的身份?”
  夫妻二人这里低声商议,一夜辗转无眠,至天明时才决定答应阿里木的邀请,与他一同走一趟西洋。
  陶灼华虽假托了鬼神之说,到底摸不透陶超然的意思,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自己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似前世一般拖累这些至亲的人。
  打铁还须趁热,她既然开了口,次日一早又来催促陶超然尽早动身,并一再保证娟娘和茯苓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不经历风雨,便无法见到天际的彩虹。陶超然瞅着陶灼华病好之后性格比从前柔韧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唯唯诺诺,反而极有主见,本来有些担忧的想法便淡了许多,想着将她留在家中历练几年也是不错的选择。
  陶灼华的记忆里,大裕皇朝兵败不过顷刻之间,若陶超然此时不走,难免被战火阻断行程。她便央着陶超然及早定了启程的日期,这才松了一口气。
  陶家船队择了六月十三的吉日出行,因是时间紧迫,整个府上忙做一团。陶氏姐弟二人自然不舍得与陶灼华分离,联袂来向她辞行。
  商船出海,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都说不准。这是打从记事以来,姐弟三人第一次分别,不说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便是陶雨浓也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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