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初入大阮,夜夜枕泪入眠。陶灼华旁无可寄,唯有拿着做针线打发时间,到练就了一手好绣活。如今权做消遣,已然刻意将针脚放得拙劣,那菡萏初绽,娟娘瞧来却依旧惊艳。
陶灼华故做羞涩地将帕子放回针线簸箩,腼腆笑道:“这几日时时想着母亲当初的指导,心思沉静了下来,手下自然精湛了放多。”
茯苓放下替陶灼华做了一半的松江三棱布袜,要水来净了手,再替陶灼华奉上香巾。这才捧过兑了牛乳的茶盏,替陶灼华与娟娘都满满斟了一杯。
新制的烧仙草软糥晶莹,陶灼华瞧得开胃,早拿起小勺挖着烧仙草上面糖渍的葡萄与樱桃果干来吃,又将另外两盏往娟娘与茯苓面前推了推。
夏日熏然,荷风田田,几多不舍在心间弥漫。陶灼华安静地凝望着住惯的院落,在心底默默计算着离别的时间。
☆、第十五章 送葬
此时亭内凉风习习,风送荷香,吹动四壁白纱逶迤如水。若不是陶婉如乍然离世,到也是岁月静好的安闲日子。
娟娘瞅着陶灼华神情尚算愉悦,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温言提醒道:“小姐,夫人的骨灰还寄在家庙里。她如今的身份,不能葬入陶家祖坟,不知您有什么打算?再不然咱们替夫人选一处山青水秀的好地段,您瞧是否可行?”
“这个我已然仔细想过,正与娟姨的想法不谋而合”,陶灼华搁了银勺,目光悠悠远远地掠过湖面,垂眸说道:“母亲这一生,最喜欢两个地方,咱们便在这两处送她最后一程吧。”
陶婉如幼时养在深闺,及至嫁人也是本府,她这一辈子未曾踏出青州府的地界。娟娘晓得旧主子有两处最爱,一是青州府西的云门山,那一年踏青,她在山下百亩梨园烂漫时节与苏世贤偶遇,从此万劫不复。
再一处便是西门里洋溪湖畔,那一处芳草菲菲的世外桃源。
范公亭畔一溪曲水绕湖,名为洋溪。一侧是为纪念范文正公立的碑林,另一侧便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故居。陶婉如既喜爱范文正公诗词的大气,又欣赏李易安小令的婉约,时常在这两处盘桓。
她被陶超然接回陶府之后,终日郁郁寡欢,陶超然特意离着洋溪湖畔不远处修了座木屋,供妹妹偶尔来这里小住。
痴心女子负心男,两处地方都令陶婉如既爱且恨,终生无法忘怀。
娟娘听着陶灼华的打算,默默垂首无言。她在心底暗自祈祷苍天有眼,令旧主人来生幸福顺遂,莫要再遇到始乱终弃之人。
日子快如流水,转眼便是陶婉如的五七。
因是家主不在,陶家门扉半掩,一直闭门谢客。因是中元节临近,陶灼华特意命管家请了几位和尚来府中做了场法事,超度母亲早登极乐。又亲自沐浴斋戒,为母亲抄写了几卷《地藏经》,虔诚地焚在佛前。
前世不怎么相信因果报应,对佛菩萨也没有太多的敬畏。反是隐居洋溪湖畔的四十年参透生死,陶灼华才晓得冥冥之间一切皆有定数。
眼见得陶婉如后事处理得宜,陶灼华便带着娟娘与茯苓,在陶府里管家的陪同下,一同去安置母亲的骨灰。
不大的蓝花瓷坛捧在陶灼华手中,却好似重逾千斤。
打从记事起,陶灼华瞧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无论是春日迟迟,还是秋夜渐凉,陶灼华从梦中醒来,时常可以发现母亲孤灯独坐,珠泪满面。
陶灼华不敢出声惊动母亲,同样心酸的眼泪往往顺着脸颊滑落,一点一点漉湿青绿色的蕙草长枕。对母亲有多心痛,就对那个住在京城的男人有多痛恨。
昔年随他入京,陶灼华亦曾想过要替母亲讨回公道,奈何以她蝼蚁之力终归无法撼动长公主这棵大树,最后有着陶家人被她握在手中,反而陪上自己的余生,更换得何子岑为她倾国倾城。
时光倥偬,她重回十岁青葱年少,势必要辗动命运不一样的转轮。
手捧着陶婉如的骨灰,陶灼华默默陪伴母亲最后一程,她在心底祝颂母亲一路走好,保佑自己和舅舅一家都能幸福安康。
伊人已然香消玉殒,如枝头繁花一朵,虽然零落成泥,也有香如故。
陶灼华将母亲的骨灰分做两份,准备一半洒入洋溪湖畔的碧水之中,另一半则葬在云门山涧那片曾经梨花如雪的树林间。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有许多夏夜的记忆,便是与娘亲与舅舅一家人在洋溪湖畔泛舟。穿过那一座青竹曲桥,岸边便是易安居士曾经隐居的顺和楼。
陶婉如蕙质兰心,每每行舟此处,她便会低声吟咏这首《如梦令》,声音里带着无限的伤感与回味。
曾经为了爱飞蛾扑火的女子,纵然恨得决绝,却依然斩不断那一缕情思。
能抹杀与苏世贤所有的过往,陶婉如依然放不下两人初遇的那片梨林,还有洋溪湖畔的山水风光。
经年之后,陶灼华隐居洋溪湖畔,才从母亲留在木屋里的札记发现了端倪。
陶婉如与苏世贤两情相悦之时,那负心男子曾多次带她到这里游玩,两人谈古论今,在洋溪湖畔泛舟,亦曾惊起满湖鸥鹭,羡煞池中鸳鸯。
芳心只共丝争乱,苏世贤抛妻弃女,陶婉如的一颗少女心纵然被他片片践踏,碎成一地泥泞,依然不曾悔恨当年的初遇。
红颜易老,美人迟暮。陶婉如等不来负心男子的忏悔,唯有饮恨在陶府旧居,本该大好的花信年纪,却在十年间郁郁终老。
两处地方都是陶婉如的最爱,札记里头不曾细写,想来那一片梨林也曾有过人面桃花的相遇,却都辜负了春风。
从洋溪湖东岸登舟,陶灼华又伴着母亲从西边靠岸。她怀抱骨灰,吩咐马车一路西行,直奔云门山麓。
娟娘瞧着白纱覆面的陶灼华泪眼朦胧,掩不住眉间的一抹轻愁,不由心疼得落泪,拿帕子盖住了泛红的眼圈,茯苓却已经抽抽搭搭哭出声来。
做为出嫁又被休弃的女子,陶婉如既不为苏家人承认,也无缘再葬入陶家的祖坟,此前黄氏万般无耐,曾委婉地与陶灼华提及。
并不是陶超然容不下妹妹一副梓棺、占去三分墓穴,实是族里人言可畏,陶超然不能置整个陶家族人的非议于不顾。
前世里含悲忍泪,陶灼华对舅父与黄氏添了些怨恨。今生陶灼华安之若素,对舅舅与黄氏表示了深深的感激,并说自己早有妥善之法,请他们二位不必忧心。
质本清洁,还自清去,这是陶灼华能想出的最好安置娘亲的办法。
捧着母亲的骨灰最后一次登山,让她再瞧一眼故乡的热土,然后陶灼华便将盛有母亲骨灰的瓷坛恭敬地埋在梨林一隅早便挖好的墓穴旁。
芳草萋萋,来年梨园满树繁花,依然会璀璨母亲曾经含泪的眼。
☆、第十六章 家书
烟雨迷离,梨林深处埋葬了陶婉如那一缕幽魂。
几抔黄土,一杯薄酒。随风飘散的纸钱都化做青烟袅袅,陶灼华倚在娟娘的肩头,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恍若积水空明,清湛而又深远。
主仆一行默默下山,行至山脚的寺庙,陶灼华要管家领着人候在外头,自己请了香,只带着娟娘和茯苓进了大殿。
钟磬声声,平和的梵音佛乐格外使人沉静,陶灼华拈了三柱香,虔诚地拜倒在左侧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泥雕贴金的西方三圣像慈眉善目,悲悯地望着脚下芸芸众生。陶灼华无限感激,佛菩萨既给了自己重生的机缘,也给了自己挽回一切的希望。
捐出五十两灯油钱,陶灼华在寺庙里的灯塔间为母亲点了长明灯。她静默地随着引路的小沙弥登上塔顶,将油灯供在佛龛前,又拿了几吊钱,请小沙弥日常替自己勤为打扫,这才顺着佛塔略显逼仄的木梯走下来。
上一世为母亲流了太多的眼泪,今生已然没有那么多的伤悲。世间自有公道,陶灼华此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讨回本该属于自己和母亲的东西,让那些令自己饮恨四十余年的人都不得善终。
后事处理得宜,看似一切步入正轨,陶灼华独居的小园依然静谧而幽然。
她手里有着陶府对牌,却极少对府中事务指手画脚,除却偶尔支使娟娘去嘱咐老管家几句,其余大小事务一概不理。
陶春晚姐弟二人离府之前,陶家便辞退了当初专为三人请的教习先生。
陶灼华自己却是笔耕不辍,她寻了册卫夫人的孤本,每日早晚各临一张簪花小楷,或者手绘丹青,极是修身养性。
更多的时候,陶灼华喜欢一个人去书阁翻一翻陶超然留下的万册藏书。
陶家的书阁是个二层小楼,一层挂着几幅前朝大师的真迹,多是陶超然喜欢的名山大川,其间有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用墨极为淡雅,瞧着古拙自然。
名家传世之作,大约千金难求,却被陶超然随随意意挂在墙壁,陶灼华不由多瞧了几眼,对陶家的家资有了些新的认识。
一面面高大的书柜贴近墙壁伫立,柜顶几乎与承尘相接,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古籍线书。一些珍贵的孤本则锁入下头的抽屏,连同陶超然附庸风雅收藏的棋谱、琴谱,林林总总归置了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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