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自然是不肯听老太太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却很明白自己身为小辈理所应当该侍奉在前。这不止是规矩,更是她眼下最想做的事体。
可是镇国公却皱眉,用和老妻一样的语气呵斥道:“胡闹!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你身子骨本就柔弱,若是再染上疾病,这是要剜我们的心么!”
阿瑜却眸中含泪,坚定道:“让我侍奉祖母!和祖父一起也可以。我听闻城中有人家,老的病了,小的侍奉在前,便两个都没事的,亦有把老老小小隔开来,反倒两个都没了的!所以我就要侍奉祖母,您不准拦我!”
镇国公气得脑壳疼,无力哄道:“小姑奶奶,你就莫要折腾你祖父了,啊?乖乖在院子里歇息着,多用些药膳,你祖母心里便能安生了,那病也好得快啊,好不好?”
这件事儿,镇国公是绝不可能妥协的。
阿瑜就是他和妻子的命。
这会儿老妻病了,他就在床前照顾她。大不了他们两个都去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左不过生同穴死同衾,夫妻一辈子,他还就盼着到底下去,隆平才再也没法赶他离开!
可是阿瑜不行!她注定是一朵该娇贵鲜艳一辈子的小牡丹,如何能冒这样大的危险?
阿瑜和镇国公争辩这档口,大长公主躺在榻上轻轻□□起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又透着浓浓的不安和不舍。
阿瑜听得眼泪直流,却只拿手背抿着眼眶,过了一小会儿,才委屈道:“那好,我回去。但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她从贴身的荷包里面拿出一瓶丹药,交给国公爷道:“这是……这是蔺叔叔给我的。他说,若有急病,服之即可。我不晓得这药到底有甚么用处,或是拿的甚么方子,但是蔺叔叔给了我,我就信它有用。”
阿瑜抬眸看着国公爷,轻轻道:“若是……真不成了,您一定要给祖母服下!求求您。”
国公爷叹息一声,摸摸她的脑袋,低缓着声音慈和道:“一定,祖父一定会把药给你祖母用下,你不是最信赵蔺了么?所以祖母一定会挺过来的,好不好?我们阿瑜也要吃好喝好,咱们一家子都要好好的。”
阿瑜的眼睛都哭红了,现在喘着哭,又伸了小指头给祖父要拉勾勾:“说好的,您可不能食言。”
国公爷抱抱孩子道:“不食言,祖父保证。”
阿瑜相信蔺叔叔,但她也会感到惶恐。因为她有些不敢把祖母的性命安危,寄托在一瓶丹药上头。
没过多久,阿瑜的小院子也被封了起来,每日她要用甚么吃食,要做甚么事体,都不能超出房间,每日的热水和吃食,皆是由身子健康的丫鬟出去领的,一进门却又把大门紧闭起来。
由于不知道瘟疫的源头,国公府里连肉食都不准备了,只就这一些素菜和米面做出些像样的菜,呈给主子们吃用,凡是侍奉之人,每日皆要清洁数遍。
阿瑜也不晓得大长公主那头到底几何了,挺过去了没,那病情又有无反复的?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日都在担心祖母的身子,担心祖父的,又开始想远在衡阳的蔺叔叔怎么样了,毕竟这场瘟疫瞧着声势浩大,万一蔓延到了衡阳呢?
她担心自己认识熟悉的每一个人,生怕一场瘟疫过后,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这可比死了还难受。
每一个白昼,即便是隔着重重院墙,阿瑜都能闻见外头的死气。
那一片死寂,仿佛在昭告着甚么。她相信一定会有新生的东西长出来,然后继续周而复始,变成最最蓬勃的样子,但是她不确定,她和她家人,会不会成为那一片蓬勃的血祭。
某日清晨,外头打水的佩扇回来了,她悄悄告诉佩剑:“我听老太太院里的丫鬟说,老太太昨夜仿佛咳血了,身上也长了血斑,恐怕是……”
佩剑正蹙眉,想说些甚么,转眼却见阿瑜赤着脚踏在绒绒的毛毯上,长长的黑发几乎逶迤到脚踝,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柔弱。她轻轻偏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们,睫毛抖动着,一行泪水缓缓流下。
佩剑有些慌忙地上前,赶紧拿了长袍给阿瑜披上,又絮絮叨叨:“佩扇脑子坏掉了!昨儿个偷偷吃酒呢,如何能听见那些话?等会子奴婢去掌她嘴,姐儿可切莫……”
阿瑜不知哪里使的力气,竟一把把身材高挑的佩剑推开了,她掀起裙边跑了起来,几息间出了房门,对后头的呼喊声只作不闻,站在门前道:“给我开门。”
看门的婆子互看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郡主,不成的,国公爷吩咐了您不能出去。”
阿瑜冷冷道:“我说了,给我开门,有什么事体皆算在我头上便是。开门。”
两个婆子无奈,只好给她开了门。
阿瑜一路飞跑到大长公主的正院里面,耳边嗡嗡响着几乎甚么也听不见了,有人敢挡她,她便强闯。那些下人虽受了命,但也知道小郡主的娇贵,这般拼命的闯进去,若是受了伤,那他们亦是要完结了。
阿瑜进了大长公主的屋里,却再没有闻见前些日子热腾腾的药香味,而院子里也没有下人了,更没人说话,清寂得吓人。
她怕极了,眼泪把面颊刷得通通红,却仍踌躇着不敢进去。她真是害怕,只怕一进去,便瞧见甚么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情景。
小时候她已经瞧见过一趟了,可是今次却再也没有一个蔺叔叔,能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一片阴霾了。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
门帘被拉开了,阿瑜看见祖父苍白瘦削的脸。
老头正皱着眉瞧她,一脸的不赞同。
镇国公道:“瑜瑜,你这是再干甚么呢?”
阿瑜的泪水越流越多,她几乎哽咽道:“祖母……祖母她……”
镇国公面色复杂,顿了顿,里头传来沙哑温和的声音:“怎么回事,嗯?是本宫的阿瑜来了么?”
阿瑜睁大了眼睛,金豆子也不掉了,呆呆地看着祖父,又提着裙摆想要进去,促不防之前跑太急了,现下根本没有力道,走了两步便眼见着要摔倒。
镇国公也很无奈,一把拎起小孙女的细胳膊,训斥道:“怎么走路的,咱们程家出来的孩子,个个龙行虎步,就你这孩子柔弱得不成,跑两步都带喘,也不晓得赵蔺是怎么养的孩子!”
阿瑜敏感地听出,这趟镇国公提蔺叔叔的名字时,语调稍稍上扬了一点,仿佛把蔺叔叔从很不喜欢的晚辈,划分到了不怎么喜欢的晚辈,那可是质的改善。
她轻轻眨眼,声音软软问道:“是不是……祖母的病,好了?”
她正说着,镇国公领着小孙女儿进去,却见老太太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疲惫,但好在眼仁精神得很,唇上也有了些血色。
绝望过后,阿瑜的惊喜便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她一把扑进祖母的怀里,一边哭一边扭扭着撒娇道:“祖母你可吓死我了!您可再不能这般了嘛!我都快担心死了。”
大长公主拿她实在是没法子得紧,只好回抱住她,柔和道:“你这孩子,说话时又不过头子了。”
阿瑜委屈地撩开袖子,给她看手臂,声音软软道:“您看我这几天瘦得狠了,我这本来就没几斤肉的,往后蔺叔叔见了该不喜欢了。”
大长公主:“……”
老太太就觉得吧,这清醒过来也未必是件好事儿啊,满耳朵都是赵蔺赵蔺赵蔺。
先是老头子一口一个咱们阿瑜真是找了个救命的好夫郎啊!咱们阿瑜眼光和我一样准!咱们阿瑜将来有靠了,毕竟赵蔺是个好夫郎啊!
又是阿瑜的:蔺叔叔看我瘦了,会不会不喜欢我呀?
大长公主捂着脑袋道:“你们都下去,让我歇会子。”
最尴尬的是这会儿她还不好说什么,到底是赵蔺的药救了她,要是她再叨叨此人的不是,教坏孩子可怎么是好?
镇国公又蹭过来,端着药碗贤惠地看着妻子道:“先吃了药罢,啊?”
大长公主瞧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赶人走。
镇国公好容易得来这么久陪伴妻子的机会,那是一丁点都舍不得浪费,赶紧把孩子送回去,又交代阿瑜好生吃饭吃药,不准乱跑,才美滋滋地回屋去找媳妇说话。
没想到媳妇刚一开口就这么严肃:“依我看,赵蔺很快就要起兵了。”
第77章
定远三十年春,历经了一个冬天的瘟疫并不曾减弱,反而愈积愈甚,京城内外民不聊生,皇帝已下旨将所有病患圈入济慈堂内待疗。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之前没有法子,难道现下就有法子了么?这关头若是进了济慈堂,那和等死也没有区别了,左不过是一群人一道等死罢了。
事实也并没有错,进了济慈堂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死了就是死了,连尸骨也再不能留了。可是上头有令,但凡有一丝症状者,皆不能留,故而一时间人心皆慌,更多的是寻机会在宵禁前,连夜把生病的家人偷偷送出城的。
但凡有半分孝心,都不愿见家人送死。
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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