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茫茫如流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可怜。可叹。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车上的顾兰亭不小心碰到了头,她心中恍似突然察觉了什么,撩开帘帷探头去看,那老丈果然还站在街中央看着她。
“呆子,你说,刚才那老丈,我以前认识吗?”
“啊?应该不认识吧?”柳还行刚被颠醒,正打着哈欠。顾兰亭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清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观想法。
“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怎么可能,阿宁那哥哥认识你,老丈也认识你?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他们都是京城人士啊!”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过去我好像忘记了,好模糊。”
顾兰亭脑海里,只记得自己原是绍兴名门沈家的嫡小姐,后来家族灭门,她逃出来,顶替那时刚好夭折的远房表弟顾兰亭的身份活了下来。
除了灭门,她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
而柳还行,是她那表弟,真正的顾兰亭的发小。他知道她的身世,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也并不多。
“兰亭,你别想太多,他们不可能会认识你。据我所知,你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上家族的私学,根本就没有在外露过面,外人不可能会认识你。而且,真正的顾兰亭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你又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顾叔顾婶已经过世,现在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沈兰亭了。”
“那我私学那些同窗呢?”
“你们沈氏家族私学,连夫子都是沈家的,外家子弟不可能进去……”
三年前,沈家被诬以“通敌罪”,导致满门抄斩、九族尽诛,除了沈兰亭,无一活口。
后面这句话柳还行自是没说出口的,他不想提起顾兰亭的伤心事。可顾兰亭的脸色,还是瞬间煞白,眼睛里也氤了水气。
有些记忆,已经汹涌而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毅之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证已实,着赐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家产尽数没入皇庄,钦此!”
顾兰亭从来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富甲一方却有仁爱之心,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侠商;她的娘亲才情出众又精于医术,是邻里皆夸的贤妻良母。
可一道圣旨,什么都没有了。
惨烈的尖叫,满地的尸体,仇人带血的刀,族人的鲜血还有母亲绝望的眼光……一切都是那么深沉而热烈,只要一想到,便如心上一场凌迟,千刀万剐,叫人心痛欲死。
良久,顾兰亭闭了闭眼,硬生生逼回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因为眼泪这种代表脆弱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进翰林院,再进内阁。她要平步青云,她要为家族平反,还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当年诬陷沈家通敌叛国的仇人,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太师,柳儒意。也是他亲自带兵,烧杀抢掠间,灭了沈家满门。当年沈家百万财产,很多都落入了柳儒意囊中。
可叹她沈家原是“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可百代荣华,俱毁于一罪。
从江南巨富到家破人亡,只用了一纸皇绢,一语佞言。
她恨。
她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盛极必衰,她才不相信这是她沈家注定的宿命。
她不信命,她要抗命。
别人都道她如兰似菊,从容淡静。可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支撑她活到现在,支撑她从不谙世事的沈兰亭,变成如今的沉稳练达的顾兰亭。
她心里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但她从来不会与谁言说。
帘外风定,马车停了下来。顾兰亭率先下了车,她抬头看向虽昏黄却依旧明亮的日光,握紧了手掌。
她不信命,或许也是某种,写好的宿命。
☆、金殿对策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寒风依旧彻骨时,顾兰亭等一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太和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当遥遥望见那明黄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顾兰亭便知道,大顺王朝那未及弱冠便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要来了。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轮到贡士们磕头。五拜三叩头礼之后,顾兰亭随其他贡士们一同起身,恭送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
顾兰亭得空转头去看时,那明黄的车舆已消失在宫门一角。她心中略有惋惜,她还以为,能一睹那少年天子的风貌呢。
分发早粥之后不久,这次殿试的主考官也一一就位了。同顾兰亭想得一样,考官以太师柳儒意、太傅杨寅、太保周勃这三公为首,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之中,居首的便是兼任内阁首辅的兵部尚书罗士奇。他是太傅杨寅的得意门生,还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而且他当年乡试、会试、殿试三试均是第一,三元及第,一度传为佳话。
顾兰亭远远望着罗士奇那清癯的面颊,心中骤起敬意。三年便平步青云,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确实不凡。
跪领试题,叩头就试之后,不多时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试题很长,足足有三页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寅绍工基,于今方三两年有余也。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诸臣辅佐之勉,庶政协和,四方安谧。今玆当临轩发策,其敬听联言……”
如是开场白下,策题分别以“帝王诚正之学,格致为先”,“用兵之法,贵乎因地制宜,舟师其尤要也”等为主题,延伸出的问题多达数十个,内容具体到对某几本书的看法、对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分析、对当朝局势的见解等等。
想那少年天子如今也不过才至弱冠之年而已,能提出这样一篇包罗万象,涉及历史、政务、国防、用兵、财政、外交、治学等各个方面的策题,让顾兰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可这样笼统错杂的题目,看来好答,实际上却很难。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治国见解一蹴而就,还要通篇文气畅达,对考生要求极高。
顾兰亭一边研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她往周围望了一眼,左右考生都已奋笔疾书起来了,如她一般还未落笔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可她还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想着。
她心里清楚,要拿状元的文章,非得“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不可,否则断断入不了那位少年天子的眼。
直到日头起来了,所有人都开始写了,顾兰亭面前还是白纸一张。众考官再看她人,竟是闭目养神起来了。
“老杨,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太保周勃为人率直又多话,忍不住出声问杨太傅。
“可能另有良谋吧!”杨寅笑道,他此时还认不得顾兰亭。。
“那他要是交了白卷又如何?”
“白卷,那自然也是他的答案。”
“你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周勃吹了吹胡子,左右看了看,竟发现不知何时皇上也来了。
“吭,杨太傅,皇上来了。”周勃立马正经了起来,皇上说过,要他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举止,不可太过随意。
听得声音,场上的考官们都往皇帝那边看去。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此刻正迈着步子,往殿上那唯一一个还没动笔的贡士走去。
大家都等着看皇上要做什么。
可就在李勖走至顾兰亭身侧,她面前的白纸落上阴影那一刻,她睁开了眼睛。此刻她脑里已经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来。
李勖停了脚步微微弯下身去看顾兰亭,这个动作让一众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臣闻格致诚正,方能修齐治平。故帝王之道,应先崇正学也。若但求简牍之陈言,而不探意蕴之要旨,则虽采遗文于散阙之余,谈周孔于坐论之间,不精不专,终未之有得也……”
李勖看顾兰亭写出“崇正学”这三个字时,便知她心里已有良论。看着纸上工整秀润的字,还有那人清丽温婉的侧脸,他嘴角弯了起来,笑意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盛。
皇上竟然笑了?
众考官们再次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位皇上不是一向仪范清冷不易近人吗?
怎么今天这么和煦?
看顾兰亭写完了第一页,李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动作有些不妥。他直起身时,看太保周勃正探着身子往这边看,众考官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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