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 正是江南好时节。使臣队伍在扬州城里歇了一日,稍作休整。
廿四桥下,乌篷船上,顾兰亭孑然而立,执伞远望, 烟水茫茫。
追着暮色, 摇曳的乌篷船缓缓隐入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隐入绿绿的山峦、蓝蓝的湖水、淡淡的清香。月上东山的氤氲往事,拍打着沿途层叠的花影,婉约的心事,叫人心生诸多无名杂念。
江南。亦是她的故乡。
不多时,雨停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吹落了顾兰亭手上的油纸伞。她伸手要去捡, 一个没站稳,眼看着就落到水里了, 忽地腰上一重, 被人拉了回来。
“小心!”
看顾兰亭并未受多大惊吓, 沈忆情的手很快放开。顾兰亭看到,他右手上还拿了一坛酒。
“喝酒吗?”他笑问。
“绍兴花雕?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他还没打开酒坛子,她已闻到了香味, 馥郁而芬芳。因着肺病的缘故,她已许久没沾酒了,如今身体有所好转,美酒在前,自然馋得紧,她等不及便喝了一大口。
甘香醇厚,还是家乡的味道。只不过喝得急了,有些呛到了。
“你慢点儿喝,别呛着。”沈忆情伸手又想去拍面前人的背,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收手。
顾兰亭从水面看到了沈忆情的动作。她又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却又极为认真地开口:“殿下,有的时候,你对我太过了解,对我太过好了,让我有些害怕。”
“所以……你还是要问一个缘由?”沈忆情看了一眼幽深的河水,又转头看顾兰亭。
顾兰亭点了点头。
他将她往船里拉了一步,不叫她站在水边。
“若要问缘由,就当……就当是我们富桑欠你们沈家、欠你的吧。”他看着她,她眉眼如面前这江南山水一般温婉、清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真的帮济了富桑?我不信……”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或者,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沈忆情别过了头,顾兰亭还欲再问,张了张嘴却是无言。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喝起酒来。
其时,他们的船恰好经过一个酒楼,楼上熙熙攘攘的酒客正对暮色山水吟诗作对,清吟之声传到了水上。
“一路歌谣,忘红尘烦恼,拈花笑。”
“两袖欺风,扯流云万重,俗事抛。”
顾兰亭听着楼上朗朗清音,心旌动了动,摇着手上只剩半坛的花雕笑道:“功名金殿,不如,不如这野肆老花雕……哈哈……”
看她摇摇晃晃似是又要跌了,沈兰亭伸手扶了她一把。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吧?”
“好啊!”
乌篷船翩然靠岸,顾兰亭微撩长衫,缓步上了酒楼。
她还未放下袍角,抬首便在一群对诗的酒客里看到了一个熟人,李延昌。
他着一身宝蓝色织金罗衣,在多数都穿着布衣青衫的酒客们中间格外地扎眼。他正边对诗边挥毫写着,旁边一众酒客纷纷赞叹。
顾兰亭没有说话,与沈忆情寻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却是没离开李延昌。
看李延昌写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来,冯京在京兆府大牢里“畏罪自杀”之时,手下面有一个指甲刻出的记号,是个叉。
叉,转过来不就是“十”?
冯京有没有可能,是想写一个“李”字?
可李延昌又为什么要杀冯京呢?
“我的钱袋被偷了!抓贼啊!”
顾兰亭正思虑间,忽闻一阵骚动,人群中一人飞快窜了出去,又一人追了过去。
她只是无意看了一眼李延昌,没想到正看到他伸手一弹,便将手中的毛笔送了出去,毛笔直点那贼的背心。
“啊!”
那贼呼痛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怀中的钱袋也被甩了出去,众人很快便将他围了起来。
“看我不把你送到官府去!”那失主揪住了贼,转身又对李延昌道谢,众人对李延昌自然也是一阵夸赞。
许是被毛贼扰了兴趣,一群对诗的酒客很快便散了,李延昌也离开了。
他们刚刚写的诗并没有带走,小二在收拾桌子,顾兰亭走过去看了两眼,拿走了李延昌写的诗。
她看着署名“李延昌”的诗笺,眉头皱了起来。这李延昌写的是一手极漂亮的行草,只是,这笔画走向、运笔风格怎么好像跟冯京的字迹一模一样?
顾兰亭点了点头,如果她没有看错,李延昌的字跟冯金的字是一模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冯京的案子明朗了起来。这李延昌,应该没那么简单,跟冯京的死,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二,你可认识方才那位又会写诗又会抓贼的那位李延昌李公子?”顾兰亭问小二。
“认识啊,城东老李头,哦不,是李员外的儿子。这小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发了好大一笔财呢,原来他们家不知道多穷呢!可是连饭都吃不起的呢!”
顾兰亭从小二口中听出了嫉妒的酸味儿,笑着点了点头。
“李公子还会武功?”
“会的,咱扬州城之前出了个武状元,回乡省亲的时候开了个武馆,免费给咱们扬州的寒门学子教习武术。”
“那个武状元,名字可是叫南合兴?”顾兰亭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对对,就是南大人。”
南合兴,正乐元年的武状元,与内阁首辅罗士奇是同窗,现任刑部尚书。
顾兰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记得当时,这位南大人也很关心冯京的案子,还催京兆府早日结案。
现在一想,这其中肯定不简单,说不定,还牵涉甚广。
顾兰亭本来还想去查一查李延昌的家世,只可惜富桑访京的使臣队伍第二日便要离开扬州城,她身边又没有能用之人,只好暂时先放下这桩事。
***
长安。车马辚辚,行人熙熙。顾兰亭随着富桑的使臣们到了驿馆。
“我送你回去?”沈忆情扶着顾兰亭下了马车。
“不了殿下,驿馆隔顾府只有一条街,并不远,就劳烦你了。这些日子,还多谢你照顾。”
见顾兰亭坚持要自己回去,沈忆情也没强求。但还是命了一个驿馆的小兵跟着,保护她的安全。
当下正是夏日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鸣蝉噪噪。偶有清风徐来于树荫之下,间或狂风舞于熹微之中。
顾兰亭被这毒日头晒得有些眩晕了,正站在路边一棵秦椒树下歇阴凉。秦椒树结了几串椒果,味道微微有些刺鼻。
她正拭着汗水,忽然,一队兵将策马奔驰而来,扬起一阵尘土,呛得她捂嘴咳了起来。
“大人,没事吧?”这小兵原是想伸手为顾兰亭挡一下的,无奈他没有宽大的袖子,挡不住。
“没事,羽林军这是在干什么?”顾兰亭看那群兵将后面还跟着许多年龄女子,问道。
“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
“你说什么?他要选妃了?”顾兰亭心里忽地一阵惊痛。
看着一直很从容淡静、没有什么表情的顾兰亭脸色突然变了,那小兵被吓了一跳,说话都断断续续了起来。
“听……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这些都是从各地搜刮……哦不,是选的美人,是要入宫……大人!大人!”
那小兵话还没说完,便见顾兰亭像是听了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般,一个没站稳,后退了一步靠到了树上。那秦椒树晃了一晃,落下几串椒果来。
顾兰亭盯着地上那红红的椒果,抚着心口低声叹道:“东门之枌,宛丘之栩。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男婚女嫁,本也平常……”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那小兵见顾兰亭眼眶竟然红了起来,说的也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回府。”
顾兰亭笑了笑,转过身任眼泪掉,任日头晒,眸中没了光彩。
“我此生,非你不娶。”
难道他从未说过这话?难道真的是她在做梦?
顾兰亭看着这曾与李勖走过的十里长街,眼前浮现起昔日种种……
上巳花灯,东墙竹影,杏花春雨,两袖笛声……都要成荒芜旧梦了吗?
离思满春江,当时事、争忍不思量。记东墙竹疏,抵肩私语,杏林风软,把酒寻芳。
回首处,云落雨零,燕愁莺恨,一别后、竟已两忘。情缘无处归,唯剩满襟清泪凉。
☆、心上的她
顾兰亭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顾府, 刚到门口,便见柳还行与冬暖一行人已在门口等她了。
许久未见到面前这几个熟悉的人,顾兰亭顿时眼眶便红了。
“兰亭, 你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柳还行粲然笑着,给了顾兰亭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呆子……”顾兰亭才开口,忽地心中一窒,呼吸不顺畅起来,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兰亭?兰亭?”柳还行感觉顾兰亭的重量忽然全压在了他身上, 心中一惊,再看面前人,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坏了,顾大人这是中暑了!快,快请大夫!”这时,送顾兰亭回来的小兵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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