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乱:“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父皇当然敢,你现在就可以命人杀了我,因为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所希求的。”
西华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也可以废了我,我不惮继承皇位,但拘泥于皇宫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从叔王他们那里挑人吗?据我所知,叔王的世子虽不少,但成器的着实不多,难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给众阁臣?皇室近来的变动着实太多了,民心迟早不稳,您向来自诩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双修,您不会想要在最后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吧。”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胸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鲜血。
郑谷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性冲了出来,叫道:“太子,您别说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头盯着西华:“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儿子,看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实则何其精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听见了吗?”
一声问话,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薛翃。
西华心头悸动,呼吸停顿。
正嘉笑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儿子?这般狠绝的心性,这般顽固的心性。”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侧,默然望着西华。
西华上前一步:“小师姑……”他有点慌乱,方才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别担心,你没有说什么破格的话,”正嘉却淡淡地说道,“朕让她听见这些,是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
西华听了最后一句,脸色大变:“什么?”
正嘉道:“说你毕竟太年青了,你还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动,有一物滚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
西华俯身轻轻捡了起来,打开帕子,瞧见里头是一枚赤色的药丸,他轻轻一嗅,忙又将帕子合上:“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细,跟你上次送去东厂的有何不同。”
经过他的提醒,西华才默然醒悟,低头再看,突然明白过来:这颗药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颗,小很多。
正嘉道:“痴儿,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药,上次那颗,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药!”
西华举着那药,看向薛翃:“小师姑,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薛翃道:“你要是经历过我经历的,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这会儿郑谷递了帕子,正嘉擦过嘴角,将沾血的手帕丢在地上:“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郑谷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说了!龙体要紧!”
“忙什么,难道朕一时就怎么样了?”正嘉道:“太子,你回去吧。内阁辅臣对你赞誉有加,以后,好好地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正嘉点了点郑谷,郑谷即刻会意,走到西华旁边:“殿下。”
见西华没有反应,他才探手,将那颗药丸接了过来。
西华看看正嘉,又看向薛翃。正嘉道:“你放心,听了你方才那些话,她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西华的眉头仍是紧锁着的,郑谷道:“殿下,放心吧,皇上的话,您是要听的。”
终于西华深深呼吸,转身往外去了。
西华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又咳嗽了两声:“你瞧,他对你……如此一往情深。是不是比朕用情至深至真啊?”
薛翃轻声道:“你想怎么样?”
正嘉道:“朕想怎么样?朕舍不得你,甚至想要……”皇帝目不转瞬地望着薛翃,幽深的眸子里杀机涌动。
但是最终,正嘉只是缓缓出了口气,“罢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过是从流飘荡任东西。你应该明白,朕让你听见赵琮这些话的用意。”
薛翃垂眸。正嘉道:“他的确跟朕不一样,朕再怎么,也以江山在前做考量,但是他,是以你在前。你自然明白,若你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皱眉:“我死,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朕这么说过?”正嘉静静地望着薛翃:“只怕朕说的,恰恰跟这个相反,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薛翃转头:“我曾经相信过。”
正嘉嘴一动,浮现一抹笑意:“是啊,朕看着你现在的模样,不由地有些怀念之前你巧笑倩兮的样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
薛翃眼中有些酸胀。
正嘉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好的,别再去想着寻死觅活。或者,你以为你犯了逆天之罪,朕容不得你,或许会迁怒宝鸾、江恒甚至……俞莲臣那些人,你放心,朕不会。”
薛翃转头看向皇帝:难道他连俞莲臣的内情都知道了?
正嘉却并没有再提此事,只是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重新来过,朕就不能。但至少,朕可以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皇帝说到这里,道:“郑谷。”
郑谷从殿后转出来,跪地:“皇上。”
皇帝道:“传内阁,大学士,还有司礼监的人,朕要立诏,要册封。”
郑谷有些迟疑道:“主子……?”
皇帝眼睛却看向薛翃,“你可知道,朕要立诏做什么?”
薛翃不知道:皇帝的心意本就难测,何况是现在这种扑朔迷离的情形。
皇帝紧紧地盯着她,沉声说道:“朕要立诏,要封你、敬妃,为端敬皇后!”
薛翃微震:“你说什么?”
正嘉没有做声,旁边的郑谷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低低地说道:“其实,之前皇上本来就想封薛端妃、纯愍皇后为后的,只是碍于薛家,怕再养成如太后一样的外戚势力。原本打算把薛家的势力削一削再行事,没想到……”
“不用说了,你去传旨。”正嘉一挥衣袖。
郑谷低下头,悄悄地领命退了出去。
正嘉垂下眼皮,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道:“不知太子听了会如何反应,你以前是他的小师姑,现在,是他的母后!不管是薛翃,还是和玉,不管是上辈子、这辈子、或者……下辈子!”
皇帝说了这几句,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步步走到薛翃的身前。
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正嘉却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皇帝俯视着薛翃,双眸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薛翃,也像是在看着和玉,或者正如西华说的一样,她就是她。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嘉蓦地将薛翃揽入怀中,他的身体有些冰冷,那股寒气令人承受不住。
像是预言或者断言什么似的,皇帝在她耳畔说道:“而你,你始终都是朕的人!不管你是端妃,还是和玉,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是朕的人!”
薛翃想推开他,却觉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压着她无法动弹。
在皇太后谢世四个月后,正嘉皇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
封了敬妃高如雪为端敬皇后。
然后,在一个大雪飘零的夜晚,皇帝在甘泉宫内猝然长逝。
朝野都在说,皇帝对太后一片至孝之心,无法承受太后离世的痛苦,加上过于操劳,才支撑不住。
皇帝虽然醉心于修道,但是处置政事,明睿果决,虽然曾冤置薛家,纵用颜党,但却也知错能改,在位期间,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已经算是有道明君。
所以朝野悲恸。
正嘉皇帝驾崩之后,很快,在内阁辅臣的辅佐之下,太子赵琮继位为新帝,尊称端敬皇后为皇太后。
***
新帝曾经几次请求端敬太后移居到金台宫,但太后以那是皇后所在寝宫,连连拒绝了。
而她也不想去永福宫,于是仍旧住在云液宫内。
这日,滴水成冰的气候,薛翃一身素衣,焚香端坐。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往旁边跌倒,晕厥过去。
伺候的宫人们慌作一团,忙传太医。
正在前朝听政的新帝闻听,也即刻退朝,折返而回,剩下一堆大臣们面面相觑。
薛翃昏厥之后,整个人却仿佛是清醒的。
她看见原本的自己躺在榻上,正在发愣,有一团白光浮动,向着自己靠近。
薛翃定睛细看,却见这女孩子黛眉红唇,清秀无双,赫然竟是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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