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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紫微流年)


  黑衣人冷汗涔涔,伏首而诺。
  何安无谓的抬了一下眉,宛如自语,“威宁侯的首次嘱令偏偏是这一桩,可惜了,唯有今后再设法获取信重了。”
  随着时间悄悄流逝,死亡如一张网,无形无声的覆下来。
  苏璇强撑着将所有通道探了一遍,要么彻底塌埋,要么火焚的热烬未散,俱是毫无希望。他还待设想其他办法,已经在内外伤的折磨下病倒,持续不断的发起了高烧,等数度昏迷后醒来,他依然身处斗室,一旁的阮静妍已经极度憔悴。
  女孩螓首低垂,将他置在膝上照应,发现他张开眼,有气无力道,“——你——醒啦——”
  苏璇伤病交加,同样虚弱到极至,但他历尽险难,忍耐力更强。见她已经脱水,每一个字都多耗一份气力,便想要制止。
  然而阮静妍孤独的守了许久,身心俱衰,神思散乱而不受控,兀自道,“——我一直很想——再见你——祖母让我忘了——可我——记得,——我喜欢你——”
  苏璇撑起来扶住她,看着女孩衰弱的脸,破裂起翘的嘴唇。她是那样爱哭,伤心时如泪染梨花,分外让人疼怜,这时却成了一块干枯的焦苔,行将萎落。
  阮静妍已是头晕眼花,断断续续的低喃,“——我好喜欢——可我好没用——要是能——用我的命——换你出去——多好——”
  苏璇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忘了礼节,替她拂开散乱的细发。“奴奴。”
  女孩的睫毛动了一下,露出一点微笑,“——你叫我啦,一定是在做梦——”
  阮静妍昏昏的将头倚在他未受伤的肩膀,带着一点羞涩的不满,“我时常梦到——你带我——在云间飞,可你——总是不肯记——我的名儿——”
  苏璇见她快要不支,抬手晃了晃,力图让她清醒,“奴奴!”
  阮静妍似有一半在梦里,又有一半在飘浮,话语弱如浮尘,“——能和你见着——真好——”
  苏璇再忍不住,低头在她渗血的唇上一触,“醒一醒。”
  女孩终于睁开了睫,美丽的眼睛惊讶的看着他,好像在怀疑前一刻的错觉。
  苏璇又一次低下头,轻轻吻了一吻,两只唇同样干裂,带着血的气息。
  阮静妍低哽了一声,却流不出泪,用尽最后的力气环住他,“——苏璇!苏璇——”
  “醒醒,千万别睡着。”苏璇在身上摸索,想找些东西提住她的精神。离开玄室前他曾抓了一把金银饰物充作暗器,此时独剩一枚白玉镯,放入她掌心道,“忍一忍,我再去寻路,定会带你出去。”
  阮静妍捏着镯子,依恋又绝望,嗓子喑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好喜欢——下辈子——我——”
  女孩嘴角渗血,容颜灰败失色,仿佛一朵未开放就已要折落的花。
  苏璇将她从十三岁的厄运中带出,这一次再救不了,眼睁睁看她衰竭下去,令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痛,紧紧拥住了她温软的身体。
  不知何处冰冷的风吹来,呜呜如地府中的哀息,苏璇霍然抬头,眼中光芒猝亮。
  夜明珠泛着幽幽的光,映出空中无数细小的黑灰,自火焚后的门洞内飘散而出。
  “奴奴!有风!撑住了,我们能出去!”


第38章 燕子矶
  斜阳半坠,江涛拍岸,偶然有归舟行过,划开万缕金波。粗峻的江崖也渲上了一层金光,崖上杂树丛生,茂密浓郁,在晴夏的晚阳中浓翠分明。
  崖间忽然有一团黑魆魆的影子从树深处直坠下来,扑嗵一声落入江中,晕开大股黑红的水浪,待水波渐平,居然现出了两个人。幸好附近无人得见,否则必是大为惊异。
  谁会想到被油火激焚的死域,竟然烧裂岩层,现出了一条裂隙,苏璇几掌下去,裂隙已可容人通过,待他从杂树的缝隙见到洞外夕阳正好,明霞如绘,险些要纵声高啸。
  苏璇也到了极至,见着下方江水潋滟,直接就扎下去,清凉的江水漫过身体,舒缓了令人发疯的干渴,连伤处的痛楚亦为之一轻。
  环顾江崖两岸,苏璇不由一惊,这一带他约略有些印象,仿佛是燕子矶附近。厉王陵的构造竟然如此深远,从紫金山入,至此方出,回望去出来的壁洞已被树丛掩没,看不出半分痕迹,这一带崖山陡峭,难以攀爬,只怕再过百十年也不会有人发觉。
  江水涤去两人身上的尘渍,阮静妍早已昏迷,连坠江时也未醒,她容颜苍白,长睫紧闭,长长的青丝在水在飘散,宛如水中沉睡的神女。苏璇爱怜的托住她,避免呛入江水,顺江飘了一段,天逐渐暗了,他寻了一处平缓的江滩上岸,请渔人雇了马车,趁夜直奔三元观而去。
  暮色沉沉,三元观大门深闭,厢房内灯火通明。
  叶庭这一阵格外煎熬,朝暮阁的人全面撤逃之时,他曾擒下一人逼问,猜出苏璇或许入了陵墓。然而接连数日音讯全无,入口的甬道深埋,寻都无从寻起,他日夜难安,急得眼底泛青,忽听道人报苏璇归来,无异于喜从天降。
  等看了师弟一身伤势,叶庭抽了一口凉气,立时让道童去请相熟的大夫。
  苏璇本来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放松昏迷,不想上药时又给活活痛醒了。
  脱水还是小事,他身上多处伤口深重,只上过一次药,被灰渍水浸多方搓染,早已溃烂不堪,大夫一处处以针刀清脓去创,上药裹扎,疼得苏璇额迸青筋,冷汗如雨,恨不得直接死过去。好容易敷扎完毕,叶庭将大夫送出,转头见苏璇在榻上气若游丝。
  “师兄要是再骂,我可真要死了。”
  哪怕苏璇不示弱,叶庭也不忍心责骂,毕竟师弟伤得虽惨,神气俱衰,到底是活着回来了,不过他面上不显情绪,自顾将内服的丹药浸水化开,端至榻边。
  苏璇接过药碗饮下,偷眼暗瞧,见他无意责怪才道,“师兄,她怎样了?”
  叶庭早发觉师弟对陵中所救的少女异常关心,此时听他询问,故意道,“她又没什么伤,先扔在客厢里,死不了。”
  苏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女儿家体质柔弱,受不得搓磨,怎么能扔着不管。”
  叶庭暗察师弟的神色,不紧不慢道,“道观中没有女修,如何照料,大不了病个几日,算不上什么。”
  叶庭处事向来面面俱到,少有如此疏怠,苏璇来不及深想就要撑起来,“方才的大夫怎么不一并瞧了,劳烦师兄将他叫回来,再着人雇两个婆子照应。”
  明知师弟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叶庭岂会容他妄动,一缕指风打上要穴,苏璇登时动弹不得。
  “师兄!”
  叶庭收好药盘药盏,在榻边的方椅坐下,闲闲道,“之前说得含糊,此时想来有些蹊跷,不妨仔细说说,你与她究竟是何关联,我再酎情安排。”
  苏璇给问得心里发虚,“哪有什么蹊跷,我就是偶然撞上,顺手救了。”
  叶庭遇事枝头叶尾都要理个分明,闻言越发不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毕竟大热天忙前忙后了半晌,也是口干舌燥,“那就罢了,管她作甚,湿淋淋的放一宿也无妨。”
  苏璇简直要发恼,怎奈当下唯有一张嘴能动,“那是琅琊王的千金琅琊郡主!世家小姐不比江湖人,师兄怎能这般粗率,她在王陵内已经撑不住,再受寒必会大病一场。”
  这份家世着实不小,叶庭捺住讶色饮了一口茶,“连她的家世名号都一清二楚,你倒问得详细。”
  “什么问,我本——”苏璇忽然觉出不对,收住了口。
  “本来就知道?”叶庭眼皮子都不撩,慢悠悠道,“原来是旧相识,难怪我一直觉得不对,明明说了谨慎行事,我稍后即返,你也不是不辨形势的蠢材,为什么非要冒险进王陵,果然事出有因。”
  苏璇哑口无言,只好盯着帐顶装作没听见。
  叶庭挑开一片浮茶,“说吧,你与她如何相识。”
  苏璇知道师兄心思厉害,迟早给问个底掉,不如早些坦白,于是道,“那年她在荆州被花间梼所掳,是我救下来,当时没多问,前阵在金陵偶然碰上,才知她是琅琊郡主。”
  叶庭没想到牵扯如此久远,讶然道,“你就是为她去招惹了长空老祖?”
  苏璇不觉微笑起来,“她确实运数不大好,这回游山又撞上了凶徒。”
  叶庭见他的神色,心下已是透亮。
  苏璇到底不自在,见师兄半晌不语,又道,“这次是我莽撞了,不该让师兄忧心,不过凑巧除去卫风和长使,搅了朝暮阁的计划,也算意外之获。”
  叶庭暂时按下心绪,“这确是不错,紫金山地形易变,通道尽毁,只要回头将燕子矶山崖的裂隙封上,宝藏就从此与朝暮阁无缘。”
  苏璇不由一讶,“师兄不打算将宝藏一事秘告朝廷?”
  叶庭摇了摇头,“一旦告诉朝廷,逆谋者与朝暮阁就会得知有人在暗中挚肘,说不定暗里查出什么,与其如此,不如让宝藏继续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这些金银。”
  苏璇听得有理,“要是朝暮阁从此一蹶不振,师兄可就从此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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