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长期练剑的人,才会留下的薄茧。即便此刻双足不便,他依然可以出剑如电,击向对手。
可惜,他似乎并不知道谁是对手。阿原吗?为何隐隐的杀意,只想冲着向来放荡不羁的小贺王爷?
其他如李斐、朱绘飞等抱着头闪到一边,拘于身份不好说什么;谢岩则留意着阿原的神情,沉吟不语。
正闹腾得厉害时,忽闻得床榻边有人高吼道:“滚出去!”
众人愕然,连小坏都惊得歇回阿原肩上,歪着脑袋看过去。
一路执著地跟过来的朱继飞定定地站在床榻前,双目通红,哑着嗓子叫道:“出去,都出去!不要吵她!”
他的言行,已全无往日的温文尔雅。
慕北湮眯了眯眼,还未及说话,小鹿已跳起身来,叉腰叫道:“喂,你也有病吧?病糊涂了吧?这是我们的屋子,你赶我们出去?这叫喧什么剁猪好不好?真想剁了你们这些猪?”
李斐忍不住问:“什么……什么剁猪?”
慕北湮道:“大约说错了,想剁了她家鹰吧!”
阿原却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教导无方,只得亲自更正道:“是……暄宾夺主。”
众人无语凝噎。
朱继飞喃喃道:“可你们吵到她了,你们吵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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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言希是贺王义子,与慕北湮等于是一家人,何况跟景知晚也交好,故而来得很快。
为姜探诊脉毕,他默默看向她,许久方低叹一声,“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或许还能问一问。”
朱继飞身体一晃,已跌跪于地,失魂落魄地盯着床上无声无息的苍白女子。
朱绘飞忙去晃动左言希,叫道:“什么意思?她……她没救了?可我还没弄清她有没有参与害我父亲呢……”
左言希低叹:“害了又如何?没害又如何?无非以命相抵而已。而她……”
小鹿闻言不住点头,向朱绘飞道:“可不是!算来她爹也是被你爹杀了,你爹又被她妈杀了,她妈又自杀了……何况她妈也是你妈,算来该死的都死光了,犯不着再扯她吧?”
她一席话绕口令似的说完,众人居然都能听得懂,居然都不想责怪这丫头的无礼。
慕北湮似笑非笑地看向阿原,“看来你们听力不错嘛!只是为何不进去听审?窗外冷得很,不怕蛇伤之后再添冻伤?”
阿原将一条腿支到凳子上,拿未出鞘的破尘剑戳着凳面,懒懒道:“冷吗?那哪来的蛇?”
刚过仲春,天气甚凉,从死去的丁曹,到夜行的阿原,便都遇到了蛇,而且都是毒蛇。
第一卷灵鹤髓(一零一)
毒蛇之外,雨夜忽然冒出的杀手也诡异之极,阿原敢断定那杀手绝不可能是朱夫人、姜探或朱继飞中的任意一个。
慕北湮再不知阿原指的是案情,摸着下巴一时不解,景知晚已道:“言希,让她醒来。”
左言希含笑应了,从随身医箱中取出数颗药丸喂姜探服下,又施以金针,等了片刻,果见姜探喉间滚动,低低呻吟着醒转过来。
朱继飞慌忙扑过去,也不知是笑还是哭,只是连声唤道:“探儿,探儿,你怎样了?”
姜探眼底恍惚片刻,终于在映住朱继飞的面庞时温柔而清莹起来,“继飞,我没事……你别怕,别怕……”
朱继飞胡乱擦着泪,握住她手笑道:“嗯,你没事,我自然不怕,不怕的……”
左言希已俯身说道:“姜姑娘,有一些事,几位大人要问你。”
姜探抬眼看到他,微有愕然,然后虚弱地笑了笑,“我娘……死前……把所有的罪都认下了,对不对?”
左言希柔声道:“在下不知。但姑娘病已至此,想来也不愿将许多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阿原顿时刮目相看。
如此温存优雅地宣布一个年轻姑娘的死亡,左言希的毒舌其实跟景知晚已不相上下,果然……般配!
仿佛为了印证阿原所想,景知晚亦走到姜探跟前,淡淡道:“你母亲应了多少不该她背负的罪过,姑娘应该很清楚。不如趁着清醒赶紧说明白,以免二公子日后有些说不清楚。”
不论朱继飞事前知不知情,他第一时间试图带姜探逃走总是事实。
朱夫人是嫡母,按律,他知情不报可以免予责罚。
但棂幽和丁曹之死破绽颇多,若姜探不能解释,朱继飞无疑难逃嫌疑。
朱继飞却似不曾听到左、景二人说话,跪在榻前痴痴凝视着姜探,干涸着嗓子道:“探儿,你不必想别的,赶紧好起来最要紧。若你好不了,我……我也只好陪着你。我总不会辜负当日的誓言。”
姜探仰了仰精巧的下颔,眼底的泪水倒涌,泪光便淡了下去。
她甚至微微地笑道:“继飞,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这一程。”
朱继飞胸口起伏,揉nie着她纤瘦的手指,似要将她搓碎,压到自己骨肉之中。
姜探喘着气,将眼前众人一一看过去,然后停留在谢岩面上,“棂幽……是我杀的。他知道得太多,猜到与我有关,但他心里又有鬼,那边一报官,便逃来找我,威胁我……索要钱帛不算,还对我……对我甚是无礼。但他极蠢,于医药之道全然不懂,偏要装作大师,轻轻松松被我骗着服下两种相和后足以致命的‘强身’之药。”
她说棂幽对她无礼时,面上泛的红晕明显含着羞怒,便叫人不难猜到,那个丑陋粗鄙的江湖骗子,对这病弱的绝色女子,怀了怎样的心思。
第一卷灵鹤髓(一零二)
李斐不由摇头,“这骗子,真是该死,该死……”
忽见众人都抬眼看他,他舌尖转了转,忙道:“那丁曹呢?总是无辜被你害了性命吧?朱蚀所服之药,是你母亲掉换无疑。而你当然是同谋,才会杀丁曹灭口。”
姜探凄冷地笑,“朱蚀所服的灵鹤髓,是我故意掌握不住火候,炼作了夺命毒丸。我知道我娘要做什么。那是我杀父仇人,我没觉得我们做错了。但此事继飞并不知情。他知道我也炼过灵鹤髓,才心生疑虑,暗藏起两颗药丸准备问我娘,却被官差发现……他虽怨我和母亲害死他父亲,却也担心我出事,发现官差在查点药材,怕我被盯上,遂叫书僮通知我,想让我有所准备。”
景知晚似在惋叹,“可惜,反而暴露了你……”
姜探叹息,“我也……无奈。继飞其实想让我避一避,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娘亲和他,我也不知道该避到哪里去。何况……我已避了十来年。我父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是他们光明正大生下的女儿,却不得不躲躲藏藏地生活,连跟亲生母亲见上一面,都跟做贼似的……”
她咳嗽,屋里有异样的腥味溢出。
谢岩盯着她虚弱的模样,问道:“杀丁曹……你是怎么做到的?朱二公子没有参与?”
姜探道:“朱府被盯得那样紧,他怎可能参与?丁曹入我屋中查探过,中了草乌毒后慌忙离开,我疑心他听到了我和书僮对话,勉强追了出去,正见他击杀毒蛇后狂奔离开,我追不上,反而在附近摔了一跤,体力不支,只得回去了……”
阿原不由摸了摸还在隐痛的毒蛇啮咬处,问道:“于是……毒蛇与你无关,平白冒出来的?”
“毒蛇……”姜探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并不知道从哪里来……大约……他采了我屋外的凤仙,把蛇引去了吧……”
她忽身体一晃,整个人伏在榻沿,大口呕吐,竟是墨绿色的汁液。
朱继飞慌忙扶她,又扯住左言希,叫道:“你是名医对不对?是名医对不对?快救她,快救救她!”
左言希拍了拍他的肩,“医者救得病,救不得命。她五脏衰竭,本就靠药物吊着命,如今惊痛之下肝胆俱裂,方才呕出这样的液体,当真……公子,你节哀吧!”
朱继飞将他猛地一推,叫道:“胡说!她早上还好端端的!她明明说她会好起来的!她……她刚才还叫我别怕……”
他也不顾污秽,跪在地上去捧姜探的脸,连声唤道:“探儿!探儿!”
姜探微微地喘息,半睁着眼看他一眼,眸心的光亮已黯淡下去,然后无声地垂下了头。
阿原怔了片刻,忙叫道:“毒蛇不是你养的?那是哪里来的?还有那杀手……那杀手是谁?”
第一卷灵鹤髓(一零三)
丁曹所采的凤仙偶尔引来一次毒蛇,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但阿原捡到那两株凤仙时,凤仙已然半枯。
何况谁见过毒蛇从上方攻击人的?凤仙再怎么招蛇,也不至于招来杀手吧?
姜探不答,黑鸦鸦的长发盖住了苍白精致的脸。
景知晚走近一搭脉,看向阿原,“死了。”
朱继飞蓦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不会医便不会医,为什么胡说八道地咒她?为什么咒她……”
他抖索着抱起姜探,却极温柔地向她说道:“我不怕,你也别怕,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找好大夫!要灵鹤血是吧?没事,我去给你拿,拿很多的灵鹤血……谁也拦不了,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