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安静,乳.母和侍女们仍出神站着,侧耳听着那早已不复存在的琴声,一如她仍在弹奏;维儿浑不懂事,大约只觉那琴声好听,兀自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间或小.嘴一咧,眼角虽有泪水,却已笑得清亮。
十一向后靠了靠,便靠到了宁献太子那冰冷的汉白玉墓碑。
她轻声道:“询哥哥,即便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我们还是命中注定,这一世无法得到寻常人的平安喜乐,对不对?”
江山如画,孤坟岑寂,远远有西子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传来。听不到笙箫声,更听不到当年少年少女们泛舟湖上的清澈笑声。
于是,远处的水声也显得如此寂寞。
十一手中的血触到墓碑上,血迹慢慢浸渍入内,却似正从润白的汉白玉质地里缓缓地渗出.血来。
可她侧耳细听着,却再听不到谁来回答她。
也许,她也不需要谁的回答。
这人生便是一出戏,悲欢.爱恨是串连其中的调剂。若没有那许多的调剂,白开水般的平淡一世,岂不等于白来这红尘一遭?可调剂得太多,酸甜苦辣都煎到心口,又该怎样奔离这一出无处可逃的悲惨戏目?
尚未领悟人间悲欢的维儿最先从那惑人的琴曲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陌生的乳.母怀抱中,不耐烦地哇哇大哭起来。
剧儿等恍然大悟,忙上前去扶十一,“郡主,该回去了!”
十一黯淡黑眸缓慢地转动着,低低道:“嗯,回去,回去。”
宋与询离世多年,宋与泓魂魄已远,这太子湾在湖光山色里清冷得出奇。
可那个金雕玉砌气势非凡的皇宫,何尝不清冷?
她伸出手来,伸向她大哭着的小家伙,“维儿给我!”
她的手腕有些抖,但抱住维儿时却努力地稳住,小心地将他揽紧,只觉他幼小却温暖,熨在心口说不出的舒适。
而维儿到了娘.亲熟悉的怀抱,立时不哭了,咧一咧唇,露出一个稚.嫩干净到让人心痛的笑容。
十一笑了笑,转身往回走着,却觉脚下阵阵浮软,连心跳都似慢了许多。她欲将维儿交给乳.母时,眼前已迅速黑沉下去。
剧儿等惊呼着去扶时,十一已然晕倒,双臂兀自紧紧护着维儿,并不曾让他伤到分毫。
维儿有片刻的迷惑,然后迅速把那瞬间的失重理解为一个新的游戏,倍感有趣。
他挥舞着小小的手儿,张开没牙的小.嘴,平生第一次,“咯咯”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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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天遥很快带赵池等人离京。
悄无声息地离开,正如悄无声息地到来,恍如不曾惊动任何人,不曾带来任何波澜。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帝后前往相府探病时遇刺,亏得柳贵妃抱病带凤卫前来相救,这才化险为夷。事后查明,是北魏相府门客被北魏人重金买通,欲置楚帝于死,令楚国大乱,才好解去如今北魏腹背受敌、朝不保夕的困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这场刺杀。
可相府里参与此事的知情人大多被杀,齐小观所领凤卫又得过嘱咐,旁人再无法知晓,最紧要的关头密室里曾出现过这么一个蒙面人,更猜不到他竟会是本该在疆场的南安侯。
既是相府的人引来了刺客,施铭远自然有责任,不过治下不严的罪名,和谋逆弑君的抄家灭族之罪比起来便算不得什么了。
286 孽,青城兴废(一)【实体版】
于是,病重的施相未被追责,家眷亦安然住于府中,皇后谢璃华虽恨施铭远心狠手辣,到底念着几分养育之情,依然命太医每日前去诊治,良药补品更不会吝惜,相府看起来虽不如以前风光,倒也没有太过没落。
可相府自管事以下,被杀被拘被流放的人不知凡几,内部几乎已完全被凤卫掌控。
施铭远的行动,平时和他来往密切的心腹大臣未必完全不知情。待忐忑观望数日,确定皇帝暂时没有诛连众人之意,这些人虽为前程忧心,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便有一二人觉出皇帝可能另有居心,同党顾忌身家性命不肯动手,他们独木难支,全无胜算,也只得另想出路,再不敢与皇帝相抗。
近月北境与魏人僵持,双方互有胜负,但推进力度不大。北方的东胡.派使者前来,愿联楚灭魏,应允交还部分中原失地;而魏人亦遣使者请求罢兵,谓东胡虎狼之心,留魏国为屏障,可阻拦胡人南下步伐。
朝中原也有大臣建议暂止兵戈,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不仅可节约持续战争带来的庞大行军开支,更免得百姓遭灾,血流成河。但刺客受魏人指使的消息一出,举朝哗然,再无人敢谏阻对魏用兵。
十一病得厉害,自祭陵回来又高烧了数日,齐小观等再不敢拿这些事惊扰她。待听得消息时,已是半个月后。
问宋昀此事时,宋昀若无其事地逗弄维儿,悠悠道:“既已发兵,岂能空手而返?何况这的确是收复故土的大好机会,我不想错过。偿”
十一沉吟道:“其实那些大臣顾虑得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东胡一路扫平北方,如今与大楚间只隔了魏国。所谓唇亡齿寒,若魏国被灭,东胡人的下一个目标,指不定便是咱们大楚了!”
宋昀道:“那又如何?这数十年来咱们大楚被那些靺鞨人欺负得还不够惨?朕必定连本带息讨回来!”
眉眼间的依然秀逸宁谧,言语里却有锋芒闪动,——属于帝王的那种强势有力的锋芒,甚至隐隐带了和他容貌绝不相衬的王霸之气。
十一凝视着他,“你早有打算?”
宋昀道:“大楚历代帝王重文轻武,战备松驰,武将常受打压,真要打起仗来,朝廷统领的这些兵马还远不如忠勇军悍勇能战。如今与魏人交战,正可令禁军多受些磨砺,又可从中锻炼出一批年轻将领,供日后选用。与东胡联手灭魏后,双方必有一段时间罢兵休战,我会安排将士囤于江北修城筑池,继续操练兵马,加强防范。魏国君臣昏愦,与其留着那江山百姓给他们治理,还不如攻占下来由我们治理,还可一雪前耻,免得朕和朕的儿孙继续矮上一截,对着这些蛮人称什么侄皇帝!想我们江南富庶,回归大楚又是江北人心所向,只要将士勇猛,何愁边疆不宁?”
说得兴起时,他将两个月的维儿举高,让十一看小家伙欢笑的面庞,说道:“朕希望到他们这一代,这大楚的天下,能真正做到稳如磐石,再无动摇!”
维儿的笑容明亮无邪,而抱他的男子亦是面含微笑,璀璨得似在发着光。
十一终于由衷说道:“皇上,我信。”
素日的燕居相处间二人极亲近,十一对宋昀往往以名相呼,宋昀也极少以“朕”自称。但此刻十一这一声“皇上”,宋昀反而听得满心欢悦。
他低眸看着她,面色微泛潮.红,“何况,当年柳相首级被送往魏国,若不能打回中京,又怎能圆你心愿,令柳相尸骨得全,九泉安宁?”
十一再不料他居然想到此事半日方道:“此事原没那么要紧,皇上不需顾虑。”
“是么?”宋昀笑了笑,“你派陈旷跟在南安侯身边,难道不是为了找机会夺回柳相尸骨?他武艺高强,身边将士又多,大约……不需要你特地安排人手保护吧?”
十一端过旁边已经微凉的药,闭着眼睛一气饮尽,才道:“我的心愿与军国大事相比,算不得什么。皇上顾着大楚江山便好。”
她原先极厌吃药,但这些日子吃药竟比吃饭喝水还多,难得竟不叫一声苦,很是配合。习武之人筋骨血气均异于常人,体质也好,刻意调养之下,太医虽几度说她病势沉重难愈,如今倒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机。
失去的已然失去,尚能留住的便不能不留。
边疆不宁,胜负未决,虽可推给眼前这位不动声色运筹帷幄的少年帝王;独维儿年幼病弱,则是她不可推脱的责任。
她用她瘦得骨节突出的苍白手指抱起维儿,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模样,淡白的唇角浮起轻浅笑意,“皇上顾着天下大事,至于家事,我的维儿,我会来守护。”
宋昀看她苍白淡漠的面容,低叹道:“你和维儿,便是我的大事。莫非……你至今还认为,我不会武艺,便守护不了你们?”
他垂头一想,便自嘲道:“嗯,的确守护不了你。”
他与皇后误入虎穴,是她冒死冲入相救;而她面对夺命刀锋,他愿舍身共死,而另一位却能救她于绝境。做得再多,他也不会是她的英雄,不会是她心中的良人。
而十一眸深如潭,若无其事地将他扫过,“阿昀,你最该守护的,是这属于你的大楚江山。”
宋昀眉眼沉了沉,拂袖走了出去。
太子陵前,韩天遥或十一的所言所行,早在他意料之中。
韩天遥已放弃。
从那日福宁殿密见宋昀,面对十一所受的伤害和维儿所患的弱疾,他已无颜再争,只能退却。
可随后十一所思所想,却始终难以捉摸。或许她已放下韩天遥。醒来后她依然留着画影剑,随口令人将流光剑收入库房,仿佛那真的只是她无意间的失落又寻回的剑,平平常常,再无半点格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