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观垂头,“没有。”
“嗯,从此后,你便当从未查过这件事,从来不知道吧……世间事,哪能桩桩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十一手中的狼毫笔忽然从中折断,一半跌在祭文上,漆黑的墨汁顿时将祭文污了一大团;另一半的断裂入却扎入十一的掌心,扎破皮肉,迅速渗出鲜血来。
“师姐!”
齐小观慌忙叫唤着,忙去查看时,十一已自己抽。出条帕子来,随手缠缚着伤处,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小观,你记着,济王只是被施相所害,并没有……并没有别的隐情,咱们……不必多心。”
她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仿佛在说着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挚友全然无关的事,只是嗓音似被人卡住了喉咙,需艰难地深深呼吸,才能将她简短的话语说完。
齐小观不敢回答。
若宋昀真的参与此事,若十一因此与宋昀决裂,已经全体编入禁卫军的凤卫该何去何从?局面一派大好、即将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当如何?
便是从私心计,师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静养,而宋昀待他们母子的宠爱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而齐小观两月前已与小珑儿成亲,近日小珑儿更已有身孕。想他们历了多少磨难,终于安定下来,他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生产于安乐祥和的天地间。
可师姐与宋与泓的感情极深,明知事有蹊跷,又怎能忍得下去,对昭然若揭的事实视若无睹?
十一继续道:“但相府那里,不能放松监视。施相防范严密,先前也曾让小温她们暗中使过些手段,都被他避过,这一次虽得手,他未必猜不出是谁使的绊子。自济王出事,姬烟的表现不可谓不反常,但她似乎还只是被关着,并未被处置。”
齐小观忙笑道:“这倒也不奇。皇上依着你心意厚葬济王,等于当众打他的脸;平素那些依附他的大臣又被压制得不敢声张,看看多少的闹心事儿,他哪里还顾得上处置姬烟?话说皇上这一招也是厉害,他病势发作时最需静养,被这么着一气,想不死都难!”
十一道:“皇上和他合作时多,制衡时少,未必知道他手段。而我……”
从她统领凤卫起,她和施铭远一系就没停止过争斗;再往前追溯,则是她生父柳翰舟和施铭远的争斗,——那时,柳翰舟还没将这人放在眼里,却一转头被害得死无全尸,至今身首异处……
十一抱了抱肩,“小心些总是没错。”
齐小观猜着她心事,点头道:“师姐放心,我会安排。话说让施老儿享了一世富贵,还这么着寿终正寝,真有点便宜他了……”
十一微哂,“再怎样一世富贵,权倾天下……最后还不是归诸一坯黄土?”
她语气萧索,却已不是针对施铭远一人。
低头瞧一眼被污毁的济王祭文,她忽伸手扯了,揉作一团丢到地上,慢慢站起了身,问道:“南安侯还未离京?”
齐小观点头,“也未回府,化名寄居于一处寺庙,听闻近日常听庙中高僧讲说佛经。”
“听高僧讲说佛经……”
十一仿佛在赞叹,弯腰将狸花猫抱起,揉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狸花猫被她的动作惊醒,吐着粉红的舌头打着呵欠,然后才意识到被女主人抱在手上,顿时受宠若惊。自从十一怀。孕,也不知那些愚蠢的太医说了什么,抱它的时候便少了;待多了个小家伙回来,更是只抱那小家伙了。
狸花猫着实不明白,那小家伙有什么好抱的,——比它个儿大,比它沉,更比它吵,哪能像它这么皮光水滑,身段柔软,还善解人意。
自然,十一肯悔过自新,重新领会它的好处,它也乐得受用,遂低着脑袋让她侍奉,以喉间呼噜噜的声响传达它的欢愉,并不时对说话的齐小观报以白眼,深感此人极不知趣。
齐小观正斟字酌句地说道:“上回南安侯秘密入宫,我们本猜着他是得了什么证据,才会去见皇上……但这几日看来,不论是他那边,还是皇上那边,都安静得很,并不见有何变故。或许……真是我们多虑?可南安侯为何放着北方战事不理,这么着跑回杭都听经,委实让人想不明白。”
十一侧耳听着,许久才道:“小观,替我暗示皇上,就说我听说南安侯回来的消息,似乎有些疑虑。”
齐小观怔住,“这……妥当吗?或者,师姐可以找个时机试探下皇上?”
十一轻笑,唇角有微微的嘲讽,“我不必试探。我只想给他机会,让他来打消我疑虑。”
齐小观不解。
“皇上是个聪明人,太聪明……”十一抱着狸花猫,走到摇篮边看向熟睡的维儿,低叹道,“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她想要齐小观和凤卫好好的,维儿好好的,忠心的侍儿们好好的,甚至花花也好好的……
还有,她恨不能千刀万剐的那位……也得好好的。
好好地去寻他们的一世安乐。
她所不能寻得的,她盼她所看重的那些人,最终能寻得。
十一的那篇祭文又拖了一日才写完。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迎候他的只有狸花猫。它轻柔地喵喵叫着,竖着竹节般的大尾巴去蹭宋昀的腿,将他引到伏案憩息的主人身边。
侍女不敢相扰,只在十一身上披了条薄毯,正退在门边守着。
宋昀走过去,便看到长檠灯下那张熟悉的面庞。
沉睡中,她的眉峰依然蹙着,浓黑的眼睫在眼睑下方覆了两弯深色的阴影,弧度美好却凛冽。宋昀少时的记忆中,她是美好而明朗的,笑容璀璨得好像可以映亮最灰暗的天空;多年后再相见时,她已不再有那样的笑容,但至少眸光流转之际,依然晶明灿亮,如流动的水银般夺魂慑魄。不像如今,她的笑容竟会藏着刀锋般的清冷。
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想给予她所能给予的一切,让她摆脱悲伤,恢复健康美貌。兢兢业业,苦心经营,无非期待有这么一天,她能与他携手比肩,共同站到这江山的至高处。任凭那天地喧嚣,四方奔雷,他只要看她一人风华无限,一笑春风起,百媚生。
而不是如今这般,孤傲倔强,抱病在身,似被伤到体无完肤,梦魂俱痛,还在用猜疑的目光冷眼看他。
可湖州之事,那么大一局棋,不可能全无破绽;韩天遥的回京若是无可解释,无疑更添疑云。
“柳儿……”
他极轻地唤,欲去抚摸她颊上那道将她面庞衬得越发苍白的浅红伤痕,却又悄然顿住,唯恐将她惊醒。
修手的手指一转,他拈过那张写完的祭文,细细地阅览。
那本该伤悼痛楚的祭文,竟被病中的十一写得无限欢快。
儿时的争吵打闹,少时的嬉笑张扬,蓝天白云下那群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在字里行间跃然欲出。宋昀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敢于向朝颜郡主挑衅的小男孩,被小朝**在身下,打得龇牙咧嘴,嚎叫不已;又仿佛能看到,少女朝颜撩。开粉色纱帷,向外轻轻一笑,正当少年的宋与泓便失了魂,恨不能将天地间的所有都呈奉到她跟前。
以他所有,换她一笑。
宋与泓一直这么做,直到皇位被夺,直到饮下鸠毒。
他做的其实从不比宋昀少。他与朝颜郡主的感情也远比宋昀所能想象的更为深厚,以致她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他致命的悬崖边拖回。
可她付出所有,还是没能保住他,只能拖着破败的身躯在这里写最后的悼文。
宋昀额上有汗水滴落,转头再看向十一时,正对上十一抬起的眼。
她的眉眼间依然有倦乏,眸心却清明如水。
宋昀手一抖,祭文差点飘落。他有些仓皇地笑问:“醒了?我正看这祭文。济王着实可惜……我实在没想到,施相会害死他。柳儿,我实在是没想到……”
十一看着他,“嗯,你自然没想到。”
可刚刚十一沉睡,只他一人在看着祭文,并没有人跟宋昀提起济王的死,更没有人因济王的死责怪宋昀。但他仓促间的言语,竟似迫不及待地在为自己分辩,一时竟失去了素日的温雅有礼。
宋昀定定心神,才觉出自己的异样,忙将祭文放回桌上,叹道:“我与济王兄长虽然相交不深,却也晓得他为人仗义,是爽朗之人。我因缘际会继位为帝,其实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盼着能从别处稍稍弥补,从未想过害他性命。施相矫旨赐死,只怕有很多人会疑心是我幕后主使。”
十一目光灼亮得和她面上的憔悴极不相称,“阿昀,清者自清。”
后面还有一句不曾说出,浊者自浊。
宋昀有些透不过气,忽笑道:“对了,你可晓得南安侯回京了?他对湖州之事耿耿于怀,还悄悄见过朕一面。”
十一也不回答她是不是早已知晓,只懒懒道:“哦……他说不是他?”
“他说,聂听岚和闻博有过私情,被施相知道后便要挟聂听岚,策反闻博。他赶往湖州,只为拦阻闻博跟着尹如薇谋反,其实并不是有心陷害济王。“宋昀留意察看着十一的神色,继续道,”忠勇军曾意图谋反之事,他自然不好公开说起,所以只秘密前来相见。我已与他约好,以往之事再不追究,施相之事我来处理,他只管放开心胸征战沙场,一展雄心。柳儿,你看,这样大家彼此得益,可以同心协力收复中原,振兴大楚,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