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仰起脸,正对上宋昀映着烛光的微笑面庞。
还是那般温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觉不出他像宋与询。
他是他,宋与询是宋与询,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当日。她该多么迷醉,才会将他当作宋与询。
她低唤:“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别人再将你说成怎样的传奇,都抵不过你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这一世的生命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画影剑,“知道吗?下午我在琼华园小憩片刻,我梦到了风佩剑。它说我老了,不想再跟着我。我跟它说,你不是早折断了吗?你忘了,你折断后,询哥哥就为我出事了!然后它就说,它不是风佩,它是画影。我醒来才记起,画影也该生锈了!”
宋昀抚摸向她清瘦的面庞,“听闻你下午又传了太医,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烦,“是小观多事!”
宋昀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喝道:“是小观多事,还是你已经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他转身取过一把宝剑放到桌上,面庞因怒意而泛红,“画影剑没有生锈!便是画影剑锈了,还有纯钧剑!只要你说一声,我还可以为你寻来更多更好的宝剑!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什么不肯给你,不肯为你做!”
桌上的剑,正是纯钧宝剑,——当年郦清远让小朝颜赠给她未来夫婿的纯钧剑,曾作为定情信物被宋与询珍重收藏的纯钧剑。
后来的某一日,十一决定奔赴北境,去寻她终于预备接纳并相伴终身的那个男子,放手将纯钧剑作为另一种信物留给宋昀,让他调动凤卫救出他的生。母,让他承担起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责任。
彼时,宋昀尚是晋王世子。十一不动声色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摆脱权相控制,辅佐君王,胸怀天下。
而今,他走得比那时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远,还要稳。他的确可以为十一找来更多更好的宝剑,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他依然固执地留着纯钧剑;就像韩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收起了流光剑,而十一依然固执地擦拭着明明不曾生锈的画影剑。
宋昀的声音忽然间也开始疲倦,空空荡荡地回旋于幽暗烛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做多少,你都当作没看到!”
十一垂头看着镜子般倒映自己苍白面庞的剑身,嗓音微哑,“对不起,阿昀。”
宋昀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可晓得我最厌恶你这样跟我说话?就像我做得再多,也无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里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将画影搁于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没有。”
宋昀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但十一阖着眼,浓黑的长睫如倦极而敛的鸦羽,竟再也不曾说一个字。
宋昀向来明润的眸子渐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开,半晌后走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将两盅酒倒满,强塞了一盅到她手上,“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时,宋昀已举起她右手,将持着酒盅的手绕过她手腕,将自己酒盅里的酒饮酒,然后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眼底却似灼着一团烈火。
合卺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在某些疑虑如毒蛇般缠上,并在心头越缚越紧时,她再不知该如何归还。
低头瞧一眼她向来贪恋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开去时,她哑着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么酒也不想喝。继续欠着可好?”
她的神色疲惫,却让宋昀忽然间更加疲惫。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已掷下酒盅,扯向她衣带。
十一眼睫霎了霎,几乎没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画影剑被她持于手中,然后光影轻拂,竟无声无息地架到宋昀脖颈间。
宋昀顿了顿,低眸瞧了眼快要触到自己肌肤的宝剑,眸中那团烈火似被冷水倾下,却越发地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视脖颈上被划开的细口,低声道:“柳儿,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觉得我不够,或不配,你便动手割下我的头颅,和太后商议着另立新君吧!当日。你出尔反尔,不肯与我隐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寻得一线机会……如今,你还要再次出尔反尔?”
他猛地抱紧她。
十一定定地站着,手中持着的画影剑竟随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谁明晃晃的一痕泪光。
但十一连一丝泪影都无,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视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柳儿,柳儿!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都是为你?”
十一默然。
虽然他之所予,有太多并非她之所求。
若真能如她所愿,她不会以贵妃的名义站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若继位的是宋与泓,便有那道圣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宫为妃。宋与泓受惯她欺凌,早已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勇气和她争执,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为赌注,迫她入宫。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为伴,她依然会是那个孤诮骄傲自由散漫的朝颜郡主,不会有推托不开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的声音却越发地温柔,“也谢谢你。若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一路走下去。也许我会淹死在那个渡口,或别的渡口。我不会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涂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间距离……”
寞,鸳枕惊梦(二)【实体版】
“距离……”十一笑了笑,“你觉得我们间的距离,是近了,还是远了?”
“自然是近了……”
宋昀想微笑,却在对着她的清冷眸子时,再也笑不出来。
他不再是乡野间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颜郡主于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愿意,不论十一心里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为她夫婿该有的权利。
可他们之间真的近了吗?
“柳……柳儿……”
宋昀无奈般低低地唤。
床褥如此柔软,更显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让人心疼。
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地冷。他再大的热忱,也无法唤出当日渡口初遇她时,她散发的阳光般的朝气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丽,却苍白,浮泛的是他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他忽然间泄。了气,慢慢捏紧五指,忽重重一拳击于床褥,哑声道:“柳儿,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的面庞伏于十一肩颈边,便有热热的水珠落于十一脖中。十一阖了阖眼眸,眼底闪过疲倦,却无半丝动容。
她该怜惜他吗?可又有谁来怜惜她?
为了大楚江山,为了心中执念,她似已付出了所有。若说有辜负,她只是辜负了宋与泓,辜负了她自己,或许……也辜负了韩天遥。
刚睡熟的维儿或许被屋里的压抑气氛惊到,突如其来地大哭出声。
宋昀顿了顿,忽翻身起来,索然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取代宁献太子……或韩天遥……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一盯着他,“皇上在我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这和我心里有旁人并不冲突。只是……韩天遥如何待我,皇上清楚得很。皇上为何还认为他在我心目中,还能与宁献太子相提并论?”
宋昀有片刻不能呼吸,定睛看她片刻,方才冷笑道:“若非为他,你的病从何而来?无非……恨他的辜负而已!”
十一便轻轻一笑,“或许……是吧!”
宋昀噎住,忽披衣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快步折返身来,抱起因无人理会而哭得大声的维儿,小心地裹入襁褓中,轻轻拍了两拍,一路哄着他离去了。
四周便一下子寂静起来。
十一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发紧,眼底也一阵阵地干涩,却不曾掉下半滴泪珠。
她茫然地笑了笑,踉跄地扑到桌前,颤抖的双手抱起宋昀方才拿来的酒壶,仰脖一口气饮尽了,才松开手指。酒壶便倒在桌上,来回晃了几晃,滚到桌边,却不曾跌落。
瓷白的酒壶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惨淡的光晕。偏偏在那光晕里,十一看到了多少张熟悉却已遥远的面庞。
以死换生的宋与询,离心离德的韩天遥,含恨冤死的宋与泓,还有身首异处、魂魄无处觅归途的生父……
到底,谁能有铁石心肠,受得住这样一次接一次地绝望心碎?
朦胧里,她似又听到醉生梦死的琴曲,一时竟听不出,到底出自宋与询的太古遗音,还是出自韩天遥的松风清韵。
“询哥哥,天……天遥……”
她也不晓得该唤谁,只是下意识地想离那琴声近些,离那可以令一时拔离痛苦深渊的琴声近些,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
一切只是琴声带来的虚幻又如何,醉生梦死里的欢愉却是如此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