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月余下来,新帝贤明宽仁的声名早已传开,便是先前对他继位颇有疑虑的大臣都开始赞不绝口。即便不为别的,能被新帝召去“讲学”,多少都会觉得自己在新帝心目中与众不同,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倍感荣耀之余,自然心生拥护。
只是不知怎的,本已议得差不多的犒师银,连具体数目都和靺鞨人谈好,却暂时搁浅了。
施铭远疑惑,面见云太后相问时,云太后却正病着,只答道:“既已议定,何必急着给?倒显得咱们多害怕他们似的。听闻东胡人又在魏国边境蠢.蠢.欲.动,拖一拖他们,于咱们有益无害。”
施铭远道:“若再不缴付,恐怕他们狗急跳墙,再启战端。”
云太后道:“怕什么?像忠勇军这些兵马,几乎长年驻兵于北境,自己囤种粮食,朝廷每年粮饷也有定制;魏国却已预备撤兵,此时国内窘困,兵饷不足,还得忧心腹背受敌,哀家倒要瞧瞧他们敢不敢因为拖上两个月便开战!便是战,咱们也未必就输!”
施铭远一怔,便觉出这话着实不太像出自云太后之口。
她素来谨小慎微,尤其是这类军国大事,往往会因施铭远等的劝谏而忧心忡忡,宁可花钱消灾,苟安一时,也不想大楚卷入战争泥潭。
沉吟之际,他一抬头,正见那边帷幕后有女子修长的身影映着,不觉脸色一沉,俯身告退。
十一搬于清宸宫居住,距云太后的仁明殿很近,每日来往数次,有太多的机会向云太后.进言。云太后未必全听,但到底还几分傲气,被十一激将几次,决定拖些日子试探下魏人的底线也不意外。
算来十一自幼在宫中长大,早有自己心腹,清宸殿用的全是她信得过的宫人,相府虽手眼通天,想了解清宸殿这位新晋贵妃的动静却不容易。
最让施铭远头疼的是,他那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甥女好像把善解人意都留给了她的新婚夫婿。
十一册妃之事,谢璃华竟真的是兢兢业业地安排打算着,且和十一虽说不上十分亲近,却也相敬如宾,甚是和睦。
她从未干涉十一往宫里安排人手,甚至或明或暗地加以协助,十一投桃报李,晓得她贵为皇后不会缺少金银珠玉,往往送她些奇人异士所用的防身之物,并推荐了几名高手,让她安插在清宁殿或福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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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妃,鸳鸯无梦(四)
施铭远深感施璃华有点儿缺心眼,谢璃华则笑道:“舅舅多虑了!朝颜郡主久在宫中,深得太后宠爱,与皇上也交谊非浅,不论日后如何,如今面上绝不能太过不去。”
施铭远叹道:“痴儿,痴儿!你可知柳朝颜和我们家有多深的仇,多深的怨?皇上近来一改常态,召那许多大臣前去讲学,指不定也是她在背后怂恿,你若不小心,舅舅能推你坐上这中宫之位,却未必能保你一生一世都在这中宫之位!姣”
谢璃华微笑道:“舅舅又多心了!皇上本来要自己预备册封贵妃之事,只因我想着,太后年事已高,皇上终究也得学着些怎么处理朝政,所以才将这事揽了过来,建议皇上无事多看看往年奏章,多向年长有德的大臣请教请教,他这才每日用了些心思在朝政上。便是朝中有舅舅主持大局,凡事不用太过费心,也需多学多思,免得日后应答之际不知所云,贻笑大方。”
施铭远哼了一声,“皇上聪明得紧,又怎会贻笑大方?倒是柳朝颜一入宫,他似乎反跟她生疏了?听闻他虽两三日间去一次清宸宫,却也不曾留宿过。往日.她住在琼华园,听说皇上寻着机会便去瞧她,连与你新婚都不忘天天跑向琼华园。”
谢璃华明眸转动,“或许,是得到了便没那么珍惜吧?且柳朝颜容貌受损,的确不如从前美貌。何况那几日.他冷落了我,我反而为他册妃之事奔忙,他也不是那等不领情的人,自然会向着我些。”
施铭远听这言语,便知宋昀待甥女应该很是不错,心下便宽慰不少;转而想起宋昀近来虽有所举措,但对他敬重依旧,即便云太后有时因不适未曾上朝,朝中大事也大多先问过他的意见,并不自作主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又仔细叮嘱了,让她万万留心清宸宫的动静,若有异样即刻传讯相府云云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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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妃典礼不比册后典礼繁复,但也有一套程序。先由皇帝叩告太庙,再回宫受百官朝拜,宣读册封诏书,遣使者送入贵妃宫中,贵妃拜受诏书,送使者离开,随即便需换贵妃冠服,随皇后谒告先帝,再拜谢帝后。
值得一提的是,礼部所拟的诏书上,十一的姓氏改回了她原来的柳姓。
据说,是两名为宋昀讲学的大臣提出,朝颜郡主之生父虽是罪臣,但为柳家留下血脉,却是先帝意思,且在遗诏说得很明白,该依照先帝旨意认祖归宗。
云太后听得宋昀回禀,倒也不曾驳回,只是神色更加悒郁不欢,十一受封后前去拜望,她都不曾有多少笑颜。
十一久在宫中,娴于礼数,册妃当日一整套礼数下来,倒也无可挑剔。
因宋昀如她所愿开始关注朝政,她也配合着布署行动。只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之后,她的身体竟似差了许多,近来饮酒虽然少了些,精神依然不济。
这一日算是她的大日子,宋昀自然得住于清宸宫。
十一坐于压着红枣、莲子、桂圆、花生等吉祥果子的被褥上,以一贯的懒意洋洋看着那对跳动的龙凤花烛,眼底已有止不住的疲倦之色。
宋昀屏退众人,取过倒好的两盅酒,走到十一身畔,静静凝视她片刻,然后将其中一盅递过去。
十一今日难得没喝酒,见状随手接过正待喝时,却正看到宋昀唇边笑意已转苦涩。
她猛地悟过来,“合卺酒?”
宋昀黑眸深深,苦笑道:“若你当作寻常的酒喝着,也成。我也知……你其实并不是真心入宫为妃。”
十一笑了笑,“不论是不是真心,我到底入了宫,皇上也算圆满了心愿,又有何不好?”
宋昀道:“说得似乎有道理。可为什么我那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似乎就这样纳了你,你不甘不愿,我也不甘不愿?”
十一微笑道:“别说当了皇帝,便是当了天帝,也未必能事事遂心。所谓人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等不如意事的事多了,也就习惯了!”
宋昀瞅她,“你就没什么好听的话说来听听?”
十一侧头细想,然后道:“想到了!等阿昀能像一位真正的有为君主屹立于朝堂之上,乾纲独断,俯视众生,我便可放下心来,日日杜康相伴,沉醉酒乡,再无后顾之忧,该是何等开怀!”
宋昀叹道:“柳儿,我听得一点都不开怀!”
他饮了自己手中那盅酒,又取过十一手中那盅酒,也饮尽了,将酒盅放回原处,舒了个懒腰,
“既然都不开怀,就不必喝了,等咱们开怀时再一起喝吧!”
十一倒也讶异,旋即轻笑道:“嗯,一起喝的机会尽有。只是皇上肩上担负的责任大,别学我不时喝得醉醺醺就好。”
宋昀凝视她这些天愈发憔悴的面容,柔声道:“我自然不会喝得醉醺醺,但你也别动辄喝醉。你可晓得你最近面色难看成什么样了?”
十一摸.摸自己的脸,“反正我自己也看不到,难看又何妨?何况很多人应该很乐意我越来越难看。阿昀你多看几眼,也会觉得我这人实在平平无奇,长得难看,脾气还大,指不定便把我抛到脑后,从此过得还舒心些!”
宋昀“噗”地笑了,转身将那边的软榻挪过来,从chuang榻上拉过一条薄毯搭在自己身上,径卧上软榻,才道:“其实看了你这许多日子,老早就觉得柳儿你的确平平无奇了!”
十一看他在软榻卧下,倒也微微惊讶,只笑道:“哦!看多了总会看厌。”
宋昀道:“倒不是看厌了,而是你压根儿没把我放心上,只怕都不曾把我当男人看待过。醉意醺醺,不修边幅,不仅不去掩饰面上的伤痕,还把自己搞得枯槁如鬼……便是天仙下凡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柳儿,让你入宫,当真就这么为难你?”
他初时说得尚有几分轻松的调侃意味,只是越说下去,话语里越似有种再压抑不住的苍凉如雪慢慢涌了上来。
十一也已卧在那张崭新的螺钿大chuang上,闻言不由转过脸去看向宋昀。
宋昀眉眼安谧,眸底虽幽沉如水,却不见恼意。
他轻声道:“好吧,我承认,便是你为难,我会坚持让你入宫。若你在宫外,我总不会安心。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跑去睡睡韩天遥,或与宁献太子相像的其他什么人……或许,觉得我这皇帝实在不可救药,你失望之下一时心血来.潮,能立刻决定跟别的男子远离杭都,跑得无影无踪……虽然你不再那么好看,可一想到你会与别的男子在一起,我甚至可能再不见到你,我便……慌得很。就好像我的三魂七魄都没附在身上,整日整日地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