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孽终是孽。
战场上的杀戮已经够多,他不想繁华富庶的杭都跟着血流成河。
或许她会因此含恨,或许她会不肯原谅,但总比两人在京中执剑相对,逼着对方为自己做出最后的抉择强太多。
宋昀凝视着他,轻声道:“还是尽将那些凤卫放出吧!郡主对你似有所误会,若认为你已害了他们性命,只怕误会更深。”
韩天遥叹道:“自然得放回。凤卫首领如今只剩了路过,先前借死逃避,后来送解药都没敢露头,应该心怀愧疚,没打算回来。便是回来,也已无力改变大局,只会想着如何救回十一。”
救回十一,不仅是凤卫想做的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头。
济王妃尹如薇悬梁自尽,虽被及时救下,却也元气大伤,卧床不起。本该继位为帝的宋与泓在大行皇帝丧礼上只走了个过场,便被云太后遣到仁明殿看护王妃,形同软禁。
不晓得这算不算为亡者雪了冤仇。
至少,在发现十一出事的那一刻,那百余条性命的仇恨,竟已在不觉间远去。
他恨宋与泓牵连无辜,他又何尝不在牵连无辜?
甚至牵连了平生挚爱……
想起那个容颜如花,向他含笑凝眸的女子,那如坐针毡的痛楚令他泛起了满额的汗水。
他终究站起身,低沉道:“皇上,臣必须出宫。”
宋昀温和地看着他,轻声道:“好。我会和礼部说,你旧伤发作,告病回府休养。若有郡主的消息尽通知我,我这边打听到消息,也会遣人告诉你。”
韩天遥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样英武高挑的男子,步而行时竟然跄踉不稳,仿佛受了伤。
且受伤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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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韩天遥离去,宋昀才阖上眼,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手,正见掌心湿漉漉的,竟也是淋漓的汗水。
指掌间,依然洁白如玉,甚至比平时还要白.皙几分。
可不知怎的,迷离眸光凝望之际,总似有星星点点的殷色血芒在闪动着。
“柳儿……”
他的唇轻轻翕合,似发出了声音,又似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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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过一块丝帕,他用力地擦着掌心,不知是想擦汗水,还是想擦那些根本看不见的血迹。
世间的富贵尊荣,王侯将相尚可有所选择。或进,则高居庙堂,兼济天下;或退,则山水相伴,独善其身。独帝王之道,是没有退路的绝崖栈道,再怎样的山高水远,风声鹤唳,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永无归途。
“阿昀!”
身后,忽有人清清朗朗地唤。
宋昀凝神,再转头,秀逸面庞已是清浅温润的笑,“璃华。”
谢璃华一身素衣向内探了探脑袋,待看清宋昀神情,便笑嘻嘻地跳进屋来,说道:“我来瞧瞧你。于先生说,你这一向身子骨不结实,这几日又十分劳累,恐怕吃不消。”
宋昀微笑道:“我还好,只是头有些疼。刚已吃了一盅参汤,要不要叫他们给你也炖一盅?”
谢璃华道:“我不用啦!算命的说我命好得很,虽父母早丧,却后福绵延,定能富贵长寿。”
她忽然一吐舌头,顽皮地向宋昀做了个鬼脸,“我倒忘了,从今儿起,你可是皇上啦!论起后福绵延、富贵长寿,必定谁也比不上你。我以后是不是得改口称你皇上?”
“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宋昀端起茶来喝着,萦绕的热气让他的浅笑笼了层薄薄的雾霭,“你不用忧心我,倒是施相那里,恐怕你要上点儿心。”
谢璃华顿时敛了笑容,愁苦道:“是啊!表哥已经半个多月没消息了!先前那边传来坏消息,舅舅总不肯相信。但前日听说已经找到表哥尸体,正在运往京城的途中。想来……想来表哥真的遇害了!若是表哥好端端回来,你又继位为君,舅舅得多开心!”
宋昀问:“有没有查到凶手?”
“凶手……应该已经抓到了吧!不过……”
她小心地窥望着宋昀,欲言又止。
宋昀眉峰微抬,“施相不会认为朝颜郡主是凶手吧?”
“早已查问得很清楚,那日表哥正在回马岭,相府的人两度和郡主所领的凤卫起冲突,难道还能是别人?”谢璃华愁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喜欢得紧……可舅父已经说了,若表哥真的出事,要拿她的人头去祭他。”
宋昀低叹:“我心仪郡主不假,但我也想找到害死浩初的真凶,不想让他死不瞑目。”
“真凶?”
“我听闻那日朝颜郡主和她的凤卫在回马岭喝了几盅酒,便都被毒倒,朝颜中的更是夺命绝毒,齐小观舍命相护才助她逃出重围……那时她身边只剩了秦南一人,正千辛万苦想着怎么为她解毒,怎么护她回京,怎会有余力破开大武小武和那么多高手的保护,杀了浩初?”
“朝颜郡主这次回来的确精神极差,似乎受了许多折磨……”
谢璃华沉吟,忽叫起来,“不对呀,我看着南安侯对她很上心,怎会对她下什么夺命之毒?”
宋昀向门外看了一眼,“他刚刚跟我提起,他只想阻拦郡主回京,根本没想过取她或凤卫之人性命。”
“那么……”
“韩天遥当时已经回京,但听闻施少夫人一直在回马岭。”
“表嫂!”谢璃华面色倏变,“听说……听说她私逃出京,好像去找韩天遥了?”
宋昀轻叹,“她找没找到南安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所能知道的,她出现在回马岭,和南安侯的部属在一处。然后,南安侯打算暂时软禁的朝颜郡主中了夺命之毒,而高手环护下的施公子莫名其妙在回马岭遇害了……璃华,你认为,以浩初的谨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忠勇军的地盘吗?”
施浩初不会武艺,并非韩天遥、十一那样的高手,便是真打算寻机袭击凤卫,只需暗中调兵遣将即可,何必亲自深入险境?
须知他前往北境,本是打算除掉南安侯,甚至已经出了手,双方各自严密戒备着。
他挑在这时候奔到忠勇军的大本营,如果不是疯了,便是有人给了他绝对安全的承诺,或者被迷得失了心窍……
谢璃华自然知道她表哥对表嫂有多么地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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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心思玲珑,谁能比得上阿昀?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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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惊风满檐(四)
点点滴滴串起来,谢璃华的神情便愈发地惊疑不定。
她低头思忖半晌,终于道:“恐怕这事和她脱不了干系。若朝颜中毒而死,表哥再遇害……她和韩天遥本就有情,岂不是……这个淫……淫……”
韩天遥失去了朝颜郡主,聂听岚则成了寡.妇,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
谢璃华自觉想通,狠狠地跺着脚,秀丽面庞已气得涨红,只是从小的教养,委实没法将淫.妇贱人之类的恶毒言辞骂出口来窠。
正愤怒之际,忽觉身畔之人正对着她出神,忙回头之际,正对上宋昀温默双眼,不由脸更红了。
这回,却是羞的。
她别过脸,踌躇半晌,才绞着手道:“阿昀,这事我需告诉舅父才行。”
宋昀点头,“其实也只是推测而已。真.相如何,大约只有施少夫人自己知道。便是朝颜郡主,近来连连遭受暗算,恐怕也不甚明了。”
他低低叹息,眉峰不觉又已蹙紧。
谢璃华瞧见,心头已是一抽,忙冲他笑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朝颜姐姐。跟我说这些,也是希望舅父别将表哥的仇恨算到她头上吧……我会想法替你打听她的消息。只是舅父知道我和你亲近,多半不肯跟我说起。”
宋昀便微微含笑望向她,眼底辉光越发暖玉般温润,“我知道你能打听到。”
听得他如此信赖,谢璃华更是欢喜,明眸流盼相顾,已是含情无限。
她道:“好,我这便去找舅父!”
宋昀微笑目送她离去,方才从身畔的包裹里取出一把宝剑,轻轻拔.出。
剑锋清亮恍若秋水莹澈,偏偏明光灼灼,辉芒耀眼,如振翅欲出的火凤之翼。
却清清楚楚地映住少年略显苍白的面容。
秀逸无瑕,眉眼柔和,眸光深处却有极锐利的光芒在闪动。
纯钧宝剑,当年朝颜郡主送给宁献太子的纯钧宝剑。
据说,这剑只会被送给她未来的夫婿。
凤卫上下无人不知,这是郡主的佩剑。
朝颜郡主的佩剑,不是画影,不是流光,而是纯钧。
-----------藏得越深,出鞘时越发光华万丈------------
韩府上下都知小珑儿曾在危难之际救过韩天遥,韩夫人与侯爷早先就吩咐过,待之以韩府小.姐之礼。后来她虽去琼华园住着,依然与侯爷来往密切;侯爷出征,她也会记挂着韩夫人,逢着节气或生辰,或回府探望,或遣人送来礼物,反比十一更殷勤几分,故而韩府主仆无不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