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轻轻笑了,叹了口气道:“行吧,你去找阿锦,她若愿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
韩闵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起身去了。楚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同坐在一旁的卫韫道:“你也听见了吧?现在放心了?”
卫韫没说话,楚瑜叹了口气道:“小七,你看现在城中有水有粮,还有这些东西,加上风陵山天险,我没问题的。”
“一个月没问题,”卫韫抬头看她:“两个月,三个月呢?”
楚瑜没说话,卫韫平静道:“如果苏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缠住无法来救你,你就被困在这里,你怎么办?”
楚瑜依旧沉默,卫韫冷着声音:“你这里有两万人,加上城里的百姓官员,那些粮食和战马能撑多久?我一个月若是回不来,你们吃什么?吃人吗?!”
上辈子楚临阳被围困了三个月,卫韫被纠缠在正面战场上,三个月后的凤陵是什么样,楚瑜已经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个月后,回来接我。”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坚定:“你多久来,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可是若我真的等到了不能等,在我拖着苏查的情况下,你还打得如此艰辛,证明你那边的确打得太艰难,那我不拖着苏查,大楚必败。”
“如果能用我换大楚正面最少损失赢下来,换卫楚两家好好的,我不觉得吃亏。”
就像上辈子的楚临阳,君臣斗争、内外交患,各大世家为着自己着想之时,他便用命换来了最后胜利。
“一个国家有蝇营狗苟之辈,有争权夺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愿意牺牲,才能维持一国盛世。若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选择,”楚瑜平静开口,抬眼看着卫韫:“愿始于楚瑜。”
她说得太平静,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卫韫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艰难站起来,指着她,沙哑着声道:“你要去牺牲……那你想过我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提了声音:“你走了,我怎么办?卫家怎么办?!”
她怎么能死呢?
这一辈子,他都想要她在身边,她怎么能死呢?!
说话间,卫秋匆匆进来,焦急道:“侯爷,泉州方向点了烽火台!”
楚瑜和卫韫猛地回头,泉州之后就是天守关,泉州点了烽火台,离天守关也就不远了。
楚瑜站起身来,焦急道:“即刻准备,黎明时我送你出城。”
天亮之前北狄军中大多数人必然还在睡觉,此时突袭最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间,卫韫一把抓住她手腕,恶狠狠道:“你同我一起出去。”
“说了那么多你不明白吗?!”
楚瑜带了怒意,亦是盯着他,怒道:“放开!”
“我不放!”
卫韫高吼出声:“这天下谁都能死你不能!”
“为什么?”
楚瑜盯着他:“为什么我不能?我由父亲养大,我父亲吃朝廷俸禄,朝廷俸禄由百姓税收供给,我由百姓供养长大,我为什么不能?”
“卫韫你睁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战乱之间,饿死者有之,战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选择不同,方才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别,我若能死得有价值,我怎么不能死?”
“那你想过我吗?”
卫韫红着眼:“你死了,你想过我吗?”
楚瑜皱起眉头:“小七,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平静道:“没有人会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许谁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谁都没有资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会做到。”
卫韫呆呆看着她,楚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依赖我,可小七,我终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没有人会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谁都没有资格。
楚瑜的话如同平底惊雷,炸在卫韫脑海之中。
他呆呆看着她,就这么几天,她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然而那坚毅清明之色,让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剑,带着淡淡华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见卫韫呆愣在那里,叹了口气,拉开卫韫拉着她的手,吩咐旁边站着没赶紧来的卫夏道:“去给小侯爷收拾行李,黎明前准备出发。”
说完,楚瑜便转身离开,卫韫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楚瑜走在长廊间的背影。
凤陵春花已蓄势待发,探出枝头,春风带了些许暖意,吹得花枝轻轻颤动。
她从来如此,从容而来,从容而去,卫韫骤然发现,认识她以来,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却仍旧能迷恋如斯。
他脑中是乱的,被卫夏拖着到了自己房间里,卫夏收拾着行李,卫韫跪坐在蒲团前,看着跳动的烛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内心,过往他从来不敢,然而今日他却明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须清楚,必须明白。
他要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着孩子气做遮羞布,去遮掩着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开,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却必须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资格。
可他却想她陪伴一生。
卫夏收拾好了东西,看见卫韫散着头发,跪坐在蒲团之上,面对着墙壁,一声不吭。
卫夏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卫韫,他目光凝在烛火下,思绪清晰许多。
他想起第一次见楚瑜,少女身着嫁衣靠在长廊边上,仰头含笑瞧她。
又想起女子一袭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说要等候他和父兄归来。
当年看不过惊艳,然而如今回想起这一刻,却有些许痛楚萦绕上来。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愿她等的是自己。
然后她在他带着父兄棺木归来那天,含笑而立,周边哭声震天,为她破开云雾,抬手覆在他额顶,说出那么一声——回来就好。
从此她立在他的世界里,再没离开。
他以为这是依赖,这与他对他母亲、对姐姐的感情,并无不同。然而直到她质问出声——
她的生死,凭什么,要对他负责?
他目光平静,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剑来。
那把剑是年幼时卫珺送他的。
从小他就带在身边。小时候剑太长,他拿不了,等成年后,这把剑就再没离身。
剑被他从剑鞘中抽出来,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间,他觉得那里面并不是他。
是卫珺。
卫珺在那长剑之中,静静审视着他,兄弟两隔着阴阳对视,卫珺神色平静,似乎在质问他——
想要她吗?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卫韫,你想要她吗?
成为你的妻子,陪你一辈子,从此之后,成为那个生死为你负责,与你相关之人。
从此她留给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处要惦念着你,哪怕去死,也该同你说一句,对不起。
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告诉你,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
脑海中卫珺和楚瑜的身影疯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吗?”
“我夫君卫珺何在!”
“我想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泼一些,像我这样,未免太闷了。”
“我做了一个梦,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她楚府护得住她,我卫府护不住吗?骄纵一些,又有何妨?”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好过,你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随我,去接你嫂嫂。”
“小七,你哥哥去了,还有我陪着你。”
……
卫韫痛苦闭上眼睛,猛地将剑盒入剑鞘之中。
她留下是为了卫珺,她陪伴是为了卫珺。
他识得她是因为卫珺,他照顾他也该是为了卫珺。
可是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一刻,他却终于察觉内心那份压抑着的、隐藏着的痛苦。
是什么时候变质?什么时候动心。
是从她将手放在他额顶那一刻?是醉酒后在他面前舞动长枪逗他一笑的那一刻?还是某个午后,长廊之上,仰头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兰花香,他就让身边人都换成了兰花香的香膏。
她夸赞顾楚生姿态风流,他也慢慢学着顾楚生的模样,穿上华服,带上玉冠。
改变得悄无声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什么时候,那分本该知识单纯依赖和敬重,化作了这一份——
“我喜欢你……”
卫韫喃喃出声。
于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睁开眼睛。
“楚瑜……”
他颤抖着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欢她。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识到,这份感情,竟是这样的模样。
然而意识到的片刻,他却忍不住将剑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对不起……”
对不起,大哥。
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