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这会儿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一头黑发掺着几撮白,脸只有巴掌大,面色苍白如鬼,但是微微下垂的单眼皮秀气,如果不是因为上了点岁数颧骨凸出,想必年轻时也是个别致的美人。
“问你话,你哑巴了?”那女人看长陵不答,“你刚才那一招,是从何处学来的?”
长陵眸光微微闪烁,“铁画银钩,提笔书帖,提刀破剑,学刀需得先练笔,我连字也写不好,哪能学刀呢?”
那女人浑身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时候我想学刀,我姑姑不让,还总逼着我练字,说什么不能书尽百家名帖,是不能学刀的……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有把字写好,‘铁画银钩’,自然也不敢去练。”
那女人听到这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你是……亭儿?你、你没死?”
“姑姑。”长陵声音稍哽,“你也没死。”
*****
越如钩有一子一女,越青衣是姐姐,因越如钩夫妇早死,越承风自小就是长姐拉扯大的。
长陵的童年记忆中,除了贤惠的母亲和温和的兄长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霸道蛮横的姑姑。那时候的小长亭还只是个粉雕玉琢、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小娃娃,被其他孩子欺负了都只是泪汪汪可怜模样,越青衣帮她出气后会拉着她耍大刀给她看,然后逼她学四书五经,说什么以后越家刀就传给她了。
其实越青衣并不是个练刀的好苗子,铁画银钩传到她手中已难返儒侠之盛,长陵四岁时,越青衣挚爱的丈夫战死沙场,越承风担心姐姐想不开,便借由“妻女无人照料”为由,让越青衣来带长陵,她每日在院子里耍刀,看着侄子侄女活泼可爱,成日围着自己打转,渐渐地,总算走出了丧夫之痛。
然而好景不长,长亭六岁的那年,两人正在院落以树枝为刀耍着玩,却突然被一个横空飞来的黑衣人所袭,两人各自身中一掌,等她醒来时,侄女已奄奄一息,最终被越承风远送天竺,生死未卜。
越青衣自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长亭,自责不已,后来,长亭的母亲因忧思女儿成疾过世,没过多久,越青衣突然不告而别,杳无音信,越承风派去许多人去寻都没寻到。
直到长亭变为长陵再回中原,打听起这个姑姑时,得来的都是父兄沉重的嗟叹。
“爹一直以为姑姑也遭人所害,我没有想到您还活着。”
本以为世上再无亲人,如今却忽然与至亲的姑姑重逢,如何不心潮涌动?
叶麒体贴的接过火折子,点燃了厅内的烛火后,让她俩好好叙旧,自己则绕到后厅别的房间巡上一巡。
光线亮堂了之后,越青衣捧着长陵的脸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可爱……姑姑,姑姑就老了……你肯定要嫌弃了……”
长陵眼窝一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娘了,以后姑姑就是我娘,天下哪有嫌弃自己娘亲的道理?”
越青衣强自镇定下来,“我听说你十多年前就死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姑姑这些年的苦就不算白捱了……”
“这些年,姑姑去了哪儿?”长陵奇道:“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油灯跃了跃,越青衣阴阳不定的脸上划过一丝恨意,“我并非不告而别……只是有一日,无意间寻到了那个对你痛下杀手的凶徒,我悄悄尾随而上,并在夜深人静之时给了他一刀……可惜老天无眼,那一刀没能杀了他,反而让他的随从给困住了,后来他醒来后也认出了我,倒是没杀我,就把我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八年……”
长陵心头突地一跳,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八年,更何况是一个女人——她一时五味杂陈,抑制不住的愤怒溢了出来,“那人是谁?姑姑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杀了他。”
“那人……也死了十多年了……”越青衣握着长陵的手,“你我这么多年没见,咱先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你快和姑姑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
叶麒将整栋宅院都搜了一圈,发现几处锁过要物的柜子都空了,他蹲下身看着被撬开的锁——锁痕是新的,屋内被搬动的家具也有灰尘被擦过的迹象。
他暗自捶了一拳墙头,返回外厅,听到长陵问越青衣:“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姑姑呢?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也是最近才寻到机会逃出来的……”听到叶麒的脚步声,越青衣抹了一把眼睛,没继续往下煽情,“对了,你还没介绍这位少侠是……”
不用长陵开口,叶麒主动上前,抱拳道:“晚辈姓叶名麒,见过姑姑。”
越青衣“嗯”了一声,用一种审视“女婿”的眼神瞄了他一眼,“长得还行,不过我看你的武功似乎不如我们亭儿啊。”
叶麒惭愧的笑了笑,长陵想起正事,问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都被搬空了。”叶麒摇了摇头,“应该就是最近。”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越青衣问:“什么搬空?”
“我们得到消息,这里可能藏有沈曜勾结雁国的凭据,不过看样子是来迟一步。”叶麒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越前辈,敢问您是何时到的此处,又为何会在此出现呢?”
“我……有人告诉我,关我这么多年的仇人会在此地出现……”越青衣道:“我也是刚到两日,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来这里搜过东西……”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把东西都带走了,这幕后的人应当离我们不远……”叶麒慢慢踱出两步,回头道:“现在还当先和七叔他们联系,再派贺家的眼线探查一下消息,此地不宜久留……不如……”
“贺家?”越青衣突然沉下脸,“什么贺家?”
长陵怕越青衣不肯和他们走,忙解释道:“姑姑,其实这位叶公子本名贺瑜,乃是贺家的主事之人,眼下情势不稳,随时都有人会找上门来,不如您也随我们先离开?”
“贺……瑜?”
越青衣凉飕飕念完这两个字,突然间,一掌朝叶麒当胸拍去!
第九十七章 :分道
越青衣这一下可谓快准狠, 最要命的是叶麒距她仅有一臂之距, 比一眨眼还要快的一刹, 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然而长陵的动作更快。
在那掌心还没完全落到胸口时,出于本能的握住了越青衣的手腕——饶是如此,凌厉的掌风依旧带着一股玉石俱摧的劲袭入他的心口, 叶麒“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连连退了两步方才站稳,——这要不是长陵拦了这一下, 他此番应已心脉俱裂了。
他颇有些难以置信望着越青衣道:“越姑姑, 你这是……”
“谁是你姑姑?”越青衣一身煞气腾腾,抽刀而出,欲要冲上去直取他的小命, 长陵揽袖一扣,将她的兵器夺下, 挡在当中道:“姑姑,他是我的朋友,你为何要杀他?”
“朋友?”越青衣几番被长陵拦住, 气得指着叶麒颤声道:“你……你交朋友怎么尽挑这些害人的货色?”
长陵一呆,叶麒也怔住了,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时害过人了?”
越青衣阴沉沉道:“你不是问我对我们下过毒手、关我十八年的人是谁么?就是他爹贺康文!”
长陵身形一震, 对上了叶麒惊异的目光, 他不知前情,只听这几句,难以置信道:“你说我爹……对长陵施过掌?”
“她当年不过是六岁稚子, 那背心一掌令她脏腑俱损,呕血不止……”越青衣道:“我后来才知,贺康文……是为了要逼我弟弟拿出什么半柄扇子来,以救他先天不足的儿子,他先是几番上门游说,乔装刺客下此狠手,再假惺惺的请名医来照看亭儿,表面上说什么共渡难关,实际上是想诱我弟弟拿出那半柄扇子!只是他没有想到,我弟弟宁可将亭儿送至天竺,也不愿违背祖师爷遗命……”
叶麒眼眸倏地一颤,他一只手扶着椅子,听到越青衣残忍道:“对,那个贺康文先天不足的儿子,就是你。若非你爹对亭儿落的那一掌,她就不用小小年纪被迫被送出中原,尝尽与亲人分离之苦!”她说完这句话,又死死盯着长陵道:“若非那一掌,原本我们一家会其乐融融,如天下间所有平凡幸福的家庭一样,你娘也不会忧思成疾早早离开人世……亭儿,你现在还要阻我杀他么?”
长陵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但握住越青衣的手却没有因此松开,“若姑姑所言属实,贺康文确实是我们越家的仇人,他若还活在世上,我必定亲手血刃,但是……他既然已死了十多年,又何必非要追着叶……追着贺瑜不放呢?”
越青衣被当世第一高手扣住,自是寸步难行,她的手上青筋暴跳道:“子偿父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他既是贺家的主事,贺康文死后,我还是被贺家囚禁这么多年,这个仇,我不找他报,又当找谁?”
长陵心头微微沉了下去。
越青衣不至于连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都不知情……她也没有必要冤枉叶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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