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叹口气,瞪她,还得解释:“那人既然出声夸我,出于礼貌,我和曾婶都应该谦辞一番。可车帘挑开时,我看见那人的棉毡斗篷上有一个小小的洞。这说明那人尚未成亲,否则,他娘子一定会替他缝补。
“这种才高气傲的书生文人,口舌又格外便给,加之未成亲,性子肯定格外孤介。所以,我不能见他。
“但这种人,若是只由曾婶谢他,那曾婶就须得有世家大族管事媳妇的风范。可曾婶偏偏又没有。”
曾婶脸上一红。
沈濯含笑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不必多想,又接着道:“所以我便用了这个法子。咱们虽然在车上,但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听者都能听得出来。我面向他,端正欠身,然后道谢。他一定听得出来我的姿势。同时,我不给后缀,不道先生二字,便是不给他回口的余地。你看,那人是不是也聪明得没吭声?”
玲珑拧着眉听完了,又琢磨半天,摇摇头:“不明白。”
沈濯一噎,白了她一眼:“笨蛋。”
但曾婶和福顺却都听明白了。
一个赞叹于净之小姐的急智,一个敬佩自家小姐的礼仪规矩,都啧啧不已。
马车一路摇晃,上了山。
云雾之间,翠竹环绕,山溪潺潺,叮咚作响。
山坳深处,在竹海的遮掩下,有一座小小的庭院,竹篱茅舍自甘心。
走近去,院子外面,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竹架子门上,还有一块老杨木刻的匾。
上书两个大字:“山家”。
沈濯扶着玲珑的手,从车上下来,站在院门前,抬头看匾,嘴角噙笑。
北渚先生,久违了。
第一二一章 一包肉饼
沈濯裹紧了白狐狸风毛的锦缎大氅,一抬下巴:“敲门。”
福顺上前几步,扣在竹门上,脸却对着竹篱后的院子里,提高了声音,却不敢有半丝不敬:“请问,有人在吗?”
一片安静。
福顺回头看了沈濯一眼。
沈濯抿唇轻笑,淡淡发话:“再问。”
福顺只得转头过去:“请问有人吗?”
还是无人应声。
沈濯轻咳一声,道:“问,先生在家吗。”
福顺眨了眨眼,怎么?净之小姐不怕北渚先生不悦,竟然敢直接点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请问,先生在家吗?”
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哐当一声,房门被忽地拉开,一个稚嫩的声音没好气地响了起来:“谁?又是谁?这么讨厌!”
福顺瞪大了眼睛。
这个,这个!怎么是个孩子?!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童一路踢踢拖拖地奔了出来,直着嗓子嚷嚷:“让不让人睡觉?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嚷着,咣里咣当地拉开门闩,一个小脑袋从两扇门中间探了出来。
两个丫角梳得乱七八糟的。两只大大的眼睛,黑漆漆的,骨碌碌地转。小鼻翼翕张着,满面怒气。
从福顺看到沈濯,方缓了一缓,门拉得开了些,小小的身子站了出来。
然而,却不说话,倨傲地高高地昂起了头,显然是等着沈濯先给他见礼。
沈濯从上到下打量了这小童一番,莞尔一笑,微微颔首,温柔开口:“先生不在家?”
小童脸色倏地一变:“你怎么知道?”一脸戒备。
沈濯歪头:“不然你怎么会没人给梳头呢?”
小童嗖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丫角,恼羞成怒,皱眉瞪眼:“你这个人,没礼貌!”
这句话一说,曾婶和福顺一起色变。
沈濯原本俏皮的笑意也收了起来,眼神变得锋利:“而且,若是先生在家,你又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还没见着客人的面儿就呵斥人家讨厌?”
小童粉嫩嫩的小脸儿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若无其事:“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一行四人,三个都挑眉讶异。
这就,过去了?转移话题了?
沈濯却似熟知一般,淡淡笑了笑,回手向曾婶伸出去:“我是……”
不等她自我介绍的话出口,后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远远的招呼声:“昧旦!昧旦!是不是先生回来了?!”
这个声音……
沈濯顿住了话头,伸向曾婶的手也顿住,旋即收了回来,将自己又全然掩进大氅中。同时向旁边迈了几步,走到了马车的一侧。
曾婶会意,忙使个眼色给玲珑,两个人站到了沈濯前面,挡住了她的身形。
小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又顾不上,脸上一喜,冲着远远一路疾行的人用力挥手:“章哥哥!”
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过来,先看到福顺,便是一愣。眼神一转,待看到曾婶,笃定了下来,微微一皱眉,顿时冷淡起来。
小童看着他笑嘻嘻地:“章哥哥,你真守时。”
年轻人笑了笑,走过去,也不进院子,伸手先摸了摸小童的丫角:“朱婶去哪儿了?又回家去看小孙子了?”
小童瞬间委屈,点了点头,吸吸鼻子。
年轻人从怀里摸了一个纸包出来,递给他:“快吃吧,只余这一点热气了。”
油纸包的缝隙里飘出来一阵肉香。
应该是几个肉饼?
沈濯在曾婶身后,看向那年轻人棉毡斗篷上的小洞,心想:这可真是,没有巧事便没有巧字。
——这竟是刚才沈濯出门时,马车险些碰到的那个年轻人!
小童竟就站在那里,拿着肉饼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嘴角手上,顿时便油得一塌糊涂。
曾婶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大冷天的,山风刺骨。哥儿不该在这里吃。油腻的东西,容易闹肚子。”
小童显然是又馋又饿,急了一样,才不管那些,转眼间两个肉饼便塞了进去。
那被小童呼做章哥哥的男子脸色便没那么难看,转身微微点头:“他惯了,不碍的。”
曾婶家长子比这小童也就大个一两岁,闻言不由心疼地蹙了眉心。
沈濯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咱们车上不是带着热水?”
曾婶恍然,连忙快步走去车上,拿了一个小小的保暖的温壶下来,还有一只茶盏。转身走到小童身边,倒了一碗,递了过去,口中柔声道:“慢些慢些。喝口热茶,别噎着。”
小童嘴里含着满口的肉饼停了停,眨眨大眼,有些犹疑,看向章哥哥,见他点头,方弯了笑眼,伸手接过茶碗,边喝边吃起来。
沈濯和福顺都不做声。
几个人便陪着这孩子将一包肉饼吃完。
曾婶又情不自禁地拿了自己的帕子,仔细地给他擦了嘴角的油腻饼渣,又不由分说地抹了他的两只油手,口中碎碎地低声叮嘱:
“要喝热水。等家里照看你的人回来,别再这样狼吞虎咽的,肚子疼。这大冷天的,怎么都该生个炉子烧着热水才好。
“手上都是油,回去用热水,擦了胰子洗净,不然容易脏,再吃东西会生病的。记住了没有?”
小童有些害羞,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身后。
那章哥哥脸色好转,微一沉吟,转身对着沈濯的方向,低头拱手,长揖到地:“小姐怕是来寻北渚先生的?”
玲珑还待要遮住沈濯,沈濯却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索性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行礼:“正是。”
那章哥哥直起了身子,却守礼将目光投在地上,并不看向沈濯的脸:“北渚先生过完年,初三便云游去了。归期未定。去岁是腊月二十八才回来。小姐可以回去了。”
沈濯颔首:“多谢告知。”
那章哥哥踌躇片刻,又一拱手:“在下章扬,乃是山下长兴书院的教习,一两日间便要离开吴兴。不知小姐可会在吴兴停留?”
章扬,教习?
沈濯想起沈典替北渚先生鸣不平的那些话。
——“……阮先生学贯古今,极为渊博,绝不是满身铜臭的人……”
原来,根本在这里。
“章教习是北渚先生的,外门弟子?”沈濯稍稍斟酌用词,轻声问道。
第一二二章 章扬先生
章扬有些脸红,低头道:“尚没那福气得先生教诲。”
说着,抬头看了看好奇望着自己的小童,续道:“平日里北渚先生委托了照看昧旦的朱婶,是在下的邻居。”
沈濯眉梢一动。
竟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妥,所以自己寻了来的,慕名者?
章扬正色又问:“小姐应当不是吴兴当地之人,在下请教,小姐可会在此长住?”
沈濯含笑摇头:“怕再有十几日便要离去。”
章扬微微皱眉。
沈濯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又想起他刚才说的一两日便要离开,恍然大悟:“章先生是担心那朱婶像今日一样,把这孩子丢下不管?”
章扬叹了口气,点头道:“朱婶年后添了个孙儿,如今怕是不太顾得上昧旦。他年龄尚小,北渚先生平日里宠爱,又不太会做粗活。我这一走,至少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我担心他……”
章扬伸手把小童昧旦揽在了怀里,有些不舍地又揉了揉他头顶的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