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老夫人发现罗氏又走了过来,忙擦泪道:“你去吃你的。微微有我,放心吧。”
罗氏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略略用了一点。
粟米粥的清香,桃花饼的热气,腌梅子的微酸,蒸胡饼的面香,加上那一道羊羹的肉香气,馋得沈濯饥肠辘辘。
可惜啊,这时候都不能吃!
内牛满面!
在吃字一事上从来都是急先锋的沈濯,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自己有个健康的好身体、吃嘛嘛香的好胃口!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些肉啊粥啊就都撤了下去。
沈濯还没顾得上咽口水,就听外头有人来报:“张太医来了。”
沈濯这下子真的有些怕了,紧紧地抓着韦老夫人的衣襟,眼巴巴地颤声问:“祖母,我若是,若是真的撞傻了,您还要不要我?”
韦老夫人泪落如雨:“胡说!你这样聪明伶俐,怎么会傻?何况,别说你傻了,就是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忘了,你也是祖母的心肝宝贝,祖母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罗氏掩着嘴,失声哭了出来。
这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十年,娇生惯养、宠爱有加的娇娇女儿,怎么就能傻了呢?怎么竟然还会担心家里不要她了?
罗氏觉得,心如刀绞。
沈簪在旁边站着,手里的鲛绡帕子几乎要拧烂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她一定要真的傻了!
傻了,就忘了是谁推了她下池塘!
傻了,就永远不会再跟自己作对,跟自己抢沈府第一的宠爱!
这个时代想要看病,不同的人能用得起的医生也是不同的。
比如皇宫里,从当今陛下到东宫太子,有尚食局、尚药局和太医署,都是随时准备着服侍贵人。
其中太医署还需要组织全国的医疗、医学生的教学和医生的等级评定等事务,所以设置的人更多些。
按品级分,从上到下,则有太医令、太医丞、医监、医令等若干人。
这些人出门问诊,除了太医令和太医丞,旁人有时不太喜欢被人称呼官衔,所以官宦人家便都默契地直呼“太医”二字便好。
如今沈府请来的这位张太医,便只是太医署的一位医监。虽然手段高强,却脾气怪异,人缘差些,在医监一职上坐了许久多,也不曾升迁。
当下,张太医进门,并不抬头,被沈三老爷沈信行引着直接到了沈濯的闺房内室,帐外坐好。便有丫头请了沈濯伸腕出来,让他听脉。
婆子丫头们自然是围随在侧。
韦老夫人因年长,心里又实在着急,何况还有幼子在侧相陪,便没有动地方,还坐在沈濯床边。
余者罗氏等人都避了外间屏风后头,屏息静听。
张太医听脉,几乎不问什么废话,脉相即能说明一切。
但这回听着沈家这二小姐的脉,他却有些拿不准了。
拧着眉,老头儿捻起了胡子,一言不发,细细思索。
韦老夫人被他急得直搓手指,耐不住轻声问道:“张太医,我孙女儿这病……”
张太医惊觉,哦了一声,心中一动,眯了眼睛问:“敢问太夫人,令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韦老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十二岁。”
十二岁?
女娃娃家,倒正是开始学着动心计的时候……
联想起前次来时,竟是撞头、呛水、浑身擦伤的症状,看来这是被人害了。那只怕是已经好了,却不想这样快地痊愈……
张太医嗯了一声,眼珠儿一转有了计较,作势道:“原来如此。太夫人,小老儿要请二小姐亲口答几句话,可使得?”
韦老夫人见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自己也稳一稳神,颔首道:“自然使得。”
张太医清一清喉咙,和声问道:“小姐这症,想必周身都感不适。”
刚刚把手腕收回来的沈濯欺负老头儿看不见,正在帐子里笑成了掩口葫芦,闻言忙自己肃了面容,磕磕巴巴地回答:“有一些,并不明显。”
张太医一辈子给达官显贵们看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没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在笑,心里越加笃定这丫头是在捣鬼,却不直接说破,只暗示道:“尤其是腋下,格外容易生痈。”
腋下生痈?!
是说自己胳肢窝长包?!
沈濯吓一跳,忙悄悄地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铜香囊拿了出来。
不是说古时候的大夫都很笨,只要这里夹个硬球,让血液流动出现凝滞,他们切脉就切不准了么?
怎么这位太医这样神奇,竟直接把这个伎俩给识破了?!
“啊,嗯,这个……”沈濯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旁人都以为腋下是女子隐秘部位,所以沈濯害羞。张太医却已经满面笑容地捋着胡子,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抖,得意洋洋:“小姐这个脉相,有些意思。还请伸出手来,小老儿再听上一听。”
第六章 应该,不至于,傻…
沈濯知道被识破,只好一边在心里骂街,一边老老实实地把手腕再次伸了出去,自己却下意识地开始诱导:“张神医,我头疼得紧,又恶心呕吐……”
张太医一听这话,面色变了变,恢复了认真神情,细细地切脉,直听了有一刻钟,眉头重新拧了起来。
韦老夫人被他的样子又吓得重新忐忑起来,握着帕子的手指一紧。
许久,张太医收回手指,看向韦老夫人:“太夫人,小老儿一向不会说谎。您老人家可休要怪罪我。”
韦老夫人和沈濯心头都是一颤。
沈家的三老爷沈信行也皱起了眉。
内外和睦方能家宅平安,家宅平安方能建功立业。家里现在出的这件事,简直荒唐!
依他的性子,沈簪就该直接送了家庙永不许出来;而沈濯平日里也诸多不妥,这时候让她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还大张旗鼓地请了太医来看,简直是自曝家丑!
沈信行强忍着不悦,袖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张太医见韦老夫人勉强挤了笑脸出来,也不等她说客套话,便道:“我细观小姐这脉,分明已经失魂!”
沈濯吓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失魂!?
韦老夫人面色惨白,身子一晃。
站在一旁的沈信行忙一把扶住,和声安慰:“娘,别急,太医还没说完呢。”
韦老夫人握住儿子的手,勉强坐定,点了点头。
张太医眼睛微眯,问道:“小姐如今,可是记忆模糊,除亲近的两三人外,余者不识?偶然醒来,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
这不是穿越者的典型状态吗?
沈濯腾地坐起,急问:“张神医见过这样的患者?什么时候?是谁?”
她急着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同行,旁人听起来,却是她在询问张太医的治疗效果。
张太医面色凝重:“那小姐果然正是此症了?这必是那日撞到头,撞得太狠了。此症小老儿见过,小老儿的家伯祖也见过。治疗结果却迥乎不同。”
又转向韦老夫人,“此症应会远近事情记不清白,事后便是偶尔能想起远事,对如何受伤却都无从记起。也是因此,此脉相凶险,须得再看十日。
“若是小姐能细心调养,回魂完整,那便上上大吉。一些小事不记得,倒是人生之福。可若是这十日内再受震动,失魂无法还体,那只怕就麻烦了……”
韦老夫人颤声问道:“有多麻烦?会不会,变成痴傻?”
张太医听她艰难道出最后二字,不由一声长叹,捻须道:“看来太夫人也是知道的。肃国公家当年那位神童公子,正是失魂之症。因家伯祖曾治好过此症,小老儿依方下药。谁知包公子自恃聪慧,无论如何不肯用小老儿的药,口口声声稍时必自愈。谁知……唉,落了个无知无闻,无声无感,躺在床上拖了半年多,还是去了……”
什么?!还有穿越穿成植物人的?
走背字儿走成这样儿,还不如重入轮回呢!
沈濯有些发愣。
却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如张太医所说,十天后变成植物人!
反过头来,张太医又替韦老夫人宽心:“只是依着小老儿听过的病例,小姐现在的这个样子,仔细保重,应该不至于——痴傻。”
韦老夫人只觉得自己疲累非常,叹了口气,命沈信行:“罢了,你请太医外头坐着,开了药去。”
沈濯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忙又对张太医道谢:“辛苦老神医了,多谢您。我必遵医嘱,好生吃药。”
贵人们看诊,道辛苦的客套话多,出自患者本人的真心谢字少。
张太医听了这话,心花瞬间开了三分,笑对韦老夫人拱手道:“令孙女这样乖巧懂事,必不会到那一步。太夫人且放宽心的好。”
韦老夫人也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扶了沈信行的手站了起来:“借您吉言。”
沈信行并不多话,只是礼貌地同着张太医出去开方,然后令人去抓药。他自己在国子学正做着国学助教,也有一摊子事情。略略向管家交代两句,自去上衙了。
罗氏等人呼啦一下子从屏风后头出来,奔向沈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