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煐看着她头顶蓬松闪亮的秀发,从面部到肩膀,都松了一半:“我们在益州的时候,彭伯爷曾经跟人谈起,现在最怕的就是北蛮和西番会勾结在一起。若是他们当真勾结在一起,最大的可能,就是联手吞并瓜州一带。所以,我不是要等打完了仗去游赏,而是要去那边坐镇。”
沈濯再次停了笔,慢慢地直起身子,神情凝重抬头看他。半晌,方问道:“你当真觉得,有人会为了杀你,里通敌国,背叛大秦?!”
秦煐沉默了一会儿,道:“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表达。我这次几乎算得上是被千里追杀。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个价值。但是偏偏对方这么做了。”
沈濯知道他在梳理自己的感受,所以没有做声,静静地聆听。
“我今年十七岁。宫里自我出生后,大约有十年的时间里,只有鱼母妃生了一个袭芳,其他妃嫔都不曾有孕。
“梅妃之所以能生了这对双生胎,根本就是因为她在寿春宫里躲了整整七个月。
“这件事,怀疑皇后娘娘的人很多,但是我觉得父皇不会允许她这样做。以父皇的强势,这应该不是她能办得到的。那么,是谁呢?
“太子和卫王两位哥哥顺风顺水。但我从小到大,也不知道被算计了多少回。我觉得,皇后娘娘应该不至于如此恨我,以至于连遮掩都不做。
“反而是因此,父皇对我才会格外关注。”
秦煐的目光转向沈濯,“皇祖父除了有一位皇后,三妃、九嫔俱全,余者美人才人不计其数。可是,他只留下了我父皇和甘棠姑母。”
所以,是湛心大师么?
沈濯几乎是立即开口截断他:“陛下有一位双生兄长,你知道么?”
秦煐一愣,皱起眉来,竭力回忆,半天,才吃力地回答:“好似,好似在哪里听说过,忘了……”
“你这个呆子!”沈濯噗嗤一笑,“我还是孟夫人告诉的呢!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你在京时到底是有多粗疏!”
秦煐被她这漫山遍野春花开一样的笑容晃花了眼,愣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扭开脸,深呼吸两次,恢复了平静。
沈濯将湛心大师的身份告诉他:“……那次你从大慈恩寺出来挨揍,其实是因为你见了他。”
“难怪,他一直说不甘心……还说他老母在堂而不能膝前尽孝……”秦煐想起那日与湛心的交谈,似有所悟。
“但,不应该是他。”
秦煐继续梳理着事情:“皇祖父的后宫,不可能是他算计的。他那么年轻,还没有根基的时候就被关起来了……就算是皇祖母……但皇祖母不会算计父皇的后宫……何况,若皇祖父那时是皇祖母出手,那父皇后宫有了异常,皇祖母又怎么会没有察觉?这件事这样蹊跷奇怪地一以贯之,那必是一个人做的……”
沈濯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就是皇宫。
这就是那座可怕的孤独的城。
少年的侧颜像神仙一样好看。
浓漆如墨的剑眉,熠熠发光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曲线分明的唇角。
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道道梁,山一样起伏,英俊到这个时代最出色的画笔都未必能描摹到准确传神。
少年还很善良。
已经很睿智。
很沉稳。
很好。
可也已经有了野心。
他要抢那把椅子。
不然,他不会提出要去瓜州坐镇。
他既要保家卫国,又要兵权威望——他想要那把椅子。
沈濯垂下了眼帘。
可我,还没想好。
沈濯忽然站了起来。
秦煐停了下来,有些奇异地抬头看她。
“如果不是湛心大师,那就只能是老喻王,先帝的幼弟。可老喻王并没有男丁传承。而且,老喻王唯一的骨血,他的外孙女姿姿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的品性我信得过。她不会出身于一个阴谋之家。”
沈濯静静地看着秦煐。
“你家太乱了,一团麻,一滩泥,一泡污。”
秦煐心头蓦地一紧,情不自禁跟着站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净之。”
他站起来,沈濯就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我爹说你很好。他说他选你。可是我不喜欢皇宫。”
沈濯把话痛痛快快地说透了。
“我知道,我知道!”秦煐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急切。
沈濯静静地仰头看着他。
在她的目光下,秦煐只得慢慢地闭上了嘴。
“信,我不回了。你去跟彭吉说吧。这件事,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我留在洮州。小姑父在挣钱上有些欠缺,打仗整顿地方,都需要钱。我留在这里帮他挣钱。
“洮州边塞的漠门军,北边河州边塞的天成军,南边叠州边塞的石镜军,一直到剑南道。这一条线上可靠的人,我会跟爹爹要名单。军队上我插不上手,但是,这三支边军的军饷,我可以保证,我能掐得住。
“但是,再往西、往北,就要你自己来了。信芳伯肯定信得过,但他妻子是个小家子气的贪心人,你要注意点。”
“阮先生的人我都给你带走。他们比我的人强。我手里有一位简伯,就是这次去武州传信的人。他是老清江侯的亲卫,怕是不会肯跟你走,所以,没办法了。但是我的人里,我把江离和国槐给你,他们俩是最好的。”
“你……自己保重,活着回来。”
沈濯退后半步,恭敬地朝他屈膝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融入了外面那一片亮闪闪的阳光中。
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亮得让人睁着眼也看不到。
秦煐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扶住了桌子。
第四八九章 黯然销魂者
彭吉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嘲笑秦煐的心理承受力:“就这么点儿事儿就脸色惨白了?你这还是被打击得不够啊!”
他以为秦煐是因为他被追杀一事无法理顺在纠结,背后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早晚那家伙会再次跳出来的啊!到时候再决一死战就是!
但秦煐沉默了许多,对他的挑衅不再有回嘴的心情。
“我说,要不你跟我回武州吧?你说的这些,虽然我能转述,但毕竟不能探讨。到时候,你和我爹、曲伯爷之间的交流,难道都靠我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么?朝里宫里,前尘旧事,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合适,你说呢?”
彭吉拼命鼓动秦煐跟他走。
“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的驻扎地应该在鄯州。明日一早起行,我们一同出发。朱小侯爷回兰州,你去武州,我从河州走,去鄯州等他们二位。”
秦煐淡淡地说。
彭吉眼睛一亮:“这样好!”
又冲着他挤眉弄眼:“那今儿你还有工夫跟你那小未婚妻道别。我去补个觉,不扰你。”
又摆摆手拒绝了施弥的招待,果然回了自己的下处,昏天黑地地睡了起来。
道别……
秦煐紧紧地抿着唇,看向洮州府衙的内宅。
她那时一屈膝,就是道别了。
而且,是很坚决的,明确的,拒绝了。
秦煐坐在椅子上,望天,发呆。
……
……
隗粲予早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遣人去内宅寻了玲珑说话。
玲珑正急得团团转,听见有人叫,离弦的箭一般就飞到了门外,一见隗粲予,双手合十晃一晃:“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您可算想起来找我了!”
隗粲予惊讶:“出事了?”
“可不是!”玲珑跺着脚,悄悄地把沈濯和秦煐的对话都说了,急着问道:“先生,这可怎么办才好?!”
事情又回到了老路上!
小姐又开始嫌弃翼王殿下的皇子身份!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隗粲予捻着须想了许久,笑一笑:“虽然看似回到了起点,但其实并不是啊。”
玲珑一愣:“不是?”
“当然不是。小姐之前可是对三爷并无一丝好感,甚至还觉得以三爷之蠢,沈家会被他连累。所以才咬紧牙关不肯跟三爷有交集。”
隗粲予微微地笑,“可现在,小姐不仅肯帮着三爷,而且,还把自己最厉害的护卫人手都要送给三爷。
“这是好事儿。”
“可为什么我瞧着三爷好似更加灰心了?”玲珑不解。
隗粲予笑了笑:“一时灰心而已。别担心了。小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三爷那里,我去看看。”
……
……
“三爷,我们小姐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您该放手了吧?”隗粲予笑得有些吊儿郎当,坐在秦煐对面玩扇子。
秦煐有些冷漠地抬头看他。
“我说过,净之不肯沾我秦家这个泥潭,我明白,理解。”
隗粲予挑眉:“然后呢?”
“但是她和她爹爹从一开始就身在局中,若不是我,便会有他人。与其是他人,还不如是我。”
秦煐重重地吐了口气出来。
“啊呀呀!都到了这一步了,三爷还打算死缠烂打么?”隗粲予双眉乱抖,满脸惺惺作态。
“你那表情假得连府衙的耗子都没眼看了。”秦煐朝天翻个白眼,转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