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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番外完结 (蓬莱客)


  萧永嘉坐在镜匣前,自己拆着发鬓,起先不言,听县主在那里又发笑,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儿,忍不住瞄了她一眼:“你为何笑?”
  县主道:“我是忽然想起年少时的事了。想当初,建康有多少女儿家,做梦都想嫁给高氏翩翩世子郎?谁能想到,他如今会被你如此嫌弃?如今想起,那会儿的事情,仿佛也不过昨日才发生的。瞧瞧镜子里头,咱们却都已是老了。如今我若有不如意事,便时常拿我前头那三个死了的男人譬。再几年,说不定连自己躺哪里都不知,又有何事想不开,非要论个一二三四,处处争个黑白对错?”
  萧永嘉拆着发髻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望着镜中自己的人影,一动不动。
  县主见她怔忪不语,自知失言,忙道:“怪我话又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和我又怎一样?请你来我家,本是要取乐高兴的,我却和你说这些扫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萧永嘉笑了一笑,抬手,正伸向梳子,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下人道:“长公主,县主,不好了!方才高相公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了手,被送了回来!”
  县主“哎呦”一声。
  萧永嘉手一顿,放下梳子,立刻站了起来,几步到了门口,一把拉开门,疾步而出。
  来到前堂,见高峤坐着,右手扶着左臂,皱眉似在忍痛,脸色也有点白。高七在旁,正和县主府上的管事在说话。停下脚步,厉声便斥:“高七,你怎做的事?竟连个人都护不好?”
  高七很是惶恐,连连告罪,道是天黑路窄,一时疏忽,没看好路,叫马蹄踏空到一个路面凹陷下去的洞里,相公这才摔了下来。
  “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人无关。”
  高峤出声道。
  萧永嘉这才作罢,到他身边,问他伤势。那边管事也早打发人去急请跌打郎中。
  没片刻,人便赶来。摸了一番,道是折了臂骨,正位后,拿两块竹夹板固位,包扎了起来。
  一阵忙乱过后,伤臂总算是处置完毕了。郎中等人退了下去,高峤向县主道谢,竟又起身,说要回去。
  萧永嘉眉头紧皱,道:“明日早朝少你一个,朝廷便会因此倒了不成?黑灯瞎火的,几十里路,摔坏了一只手不够,你是要把两只凑齐不成?你自己不嫌折腾,好歹也体谅下跟着你的人。”
  高七见相公被长公主抢白,甚是惶恐,悄悄看过去,见他沉默了下去。
  “晚上他留下了。劳烦你了。”
  萧永嘉转向县主,说道。
  县主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呢。不早了,你夫妇快去歇吧。我还有点事,就不杵在这里,先去了。”
  她吩咐管事领高七等人安排住处,自己也走了。
  萧永嘉转向高峤。
  “随我来。”
  高峤默默跟着萧永嘉,入了她住的屋。
  下人送入澡水。萧永嘉自己先去洗了,出来,身上已换成一件睡觉的宽松中衣,看了眼费力在用一只手在那里脱着外衣的高峤,停下脚步:“要我帮你否?”
  “不必不必,我自己便可——”
  高峤忙推辞,还背过了身去。加快动作,却牵到受伤的那只胳膊,又微微“嘶”了一声。
  萧永嘉扭了扭唇,过去,伸手一把抓住他那只好的胳膊,一抡,便将他整个人抡了回来,面朝着自己。
  一边替他脱衣,一边冷笑:“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时的一只香果子,人人都想咬一口呢!”
  脱了高峤衣裳,她转身入浴房,拿了块拧过的澡巾,命他转身,替他擦了把后背上的汗,随即将澡巾丢回到他手里。
  高峤捏了澡巾,自己默默地入了浴房,片刻后出来,萧永嘉指着桌上那晚刚送来的药,叫他去喝。
  高峤过去喝了。放下碗,转头见她还坐在床沿边上,迟疑了下,慢慢地走了过去,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阿令,多谢你了……”
  “睡吧。”
  萧永嘉掩嘴,打了个哈欠,爬上床,面朝里躺了下去。
  高峤愣怔了片刻,跟着也慢慢地躺了下去。却如何睡得着?
  摔了的那只胳膊,隐隐作痛。
  想萧永嘉厌倦了自己,撇下他一声不吭跑在这里作乐,一待就是数日。
  想那县主身边傍着的年轻小郎。
  想她倚在绣榻之上,貌美如花,风情万种,美童俊仆,争相替她穿屐。
  又想从小和自己最是贴心的娇娇女儿,竟也被李穆哄走,不要他了。
  最可气的,连高桓也开始不听他的话了。
  年轻时的北伐梦想早已成空,那个送上门的女婿,似有继承衣钵之意,偏又是个逆臣的模样。
  至于如今朝廷,一盘散沙,纵然他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也不过是半死不活,勉强维持。
  高峤满腹辛酸,突然觉得活着也是无趣,闭目喃喃地道:“罢了,我想开了。阿令,如今我已是老朽之身,你还年轻,若是和县主一样,另有中意之人,想着撇下我另嫁,要和离,就随你吧,我不拦了……”
  萧永嘉慢慢地坐了起来。
  “高峤,你这话,可是当真?”
  高峤睁眼,见她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忽然又气短,迟疑了下,闭目不语。
  “你再说一遍!”
  高峤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萧永嘉盯着丈夫,定定地坐了片刻。
  “在你眼里,我不想和你再过了,便是因为我变了心,想另嫁别人?”
  “你眼中,我萧永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善妒、作威作福、恶毒、动辄杀人泄恨,是也不是?”
  “你别装死!你给我说!”
  她握拳,狠狠地捶了他肩膀一下。
  高峤睁眼:“阿令,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就是如此认定的!”
  她眼眶泛红,气息也颤抖了。
  “倘若我说,当年那些劫逼邵玉娘的人,不是我安排的!从前要除去李穆安排下的杀手,我事先亦是分毫不知!你信不信我?”
  高峤一呆:“不是你,那是谁?”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萧永嘉抬手擦泪,偏过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转回再对着高峤,竟是在笑。
  “如今又多了一条喜新厌旧之罪,”她点头。
  “也是难为你,竟忍了我这么多年,虚耗光阴。如今想通了最好。便如此吧,你我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两不相干。”
  她说完,便从床上爬了下去。
  高峤终于反应了过来,知道说错了话。
  他再迟钝,也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那种伤心和委屈,又见她决然而去。
  慌了。
  他实在是颇喜爱萧永嘉的。尤其怀念年轻时,两人成婚头几年的日子。
  她的热情,总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表面淡淡,实则乐在其中。以至于后来虽然对她诸多不满,但还是忍了下来,只盼着她能悔改。
  他也并非圣人,全无凡俗杂念。这些年,夫妇关系冷漠至此,有妻等同于无室。他之所以灭欲未再另觅新欢,便是知她善妒,不愿因这种事彻底翻脸。
  但年轻之时,两人刚成婚,夫妇关系里,原本就是萧永嘉巴着他的。
  高峤习惯了接受,也享受着来自于公主娇妻的小意和殷勤。就算颇喜欢她,也少有主动示爱。
  后来夫妇关系转冷,萧永嘉不再巴着他不放了。
  但多年以来,在她面前养成的那种端着的习惯,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面对妻子的冷漠,就算有时,他想挽留或是讨好,也是做不出来,说不出来。
  于是渐渐变得软弱,想着不要和她和计较。让着她,叫她顺心,得过且过就是了。
  一天一天,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
  此刻,却再也顾不得要脸皮了,急忙伸手将她扯住:“这么晚了,外头黑咕隆咚,你还要去哪里!”
  萧永嘉被丈夫困在床上,心中烦躁,恨恨地推了一把。
  高峤应手而倒,歪下去时,那只坏了的胳膊正被压在下头。
  听他一声痛呼,停住,转头。
  见丈夫竟弱得被自己一推就倒,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是惊讶。
  又见他脸庞微微扭曲,显是疼痛所致。
  “怎样了?要不要叫人再来给你重新包扎?”
  片刻后,她道,声音依旧冷漠。
  高峤摇了摇头,皱着眉,忍痛,自己慢慢地翻过来身,抬起那只好的手臂,抓住了她的手。
  “阿令,我乏得很……你别走,躺下来,陪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你和我说……”
  “你都不说,只生我的气,赶我走,我怎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永嘉生平第一次,见到丈夫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疲倦的样子。
  他的语调里,更是带了一丝示弱般的有气无力之感,而非这二十年来,她早习以为常的教训和敷衍。
  萧永嘉忽想起方才替他擦身时,他那一把腰肋,清瘦几可见骨,不复年轻时那般隐含力量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亦是老了。
  一时之间,不禁茫然。
  高峤手臂微微发力,她便扑了下去,一下扑在丈夫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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