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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 (乌鞘)


  苏蕴笑了笑,“没有。”
  唐云羡点点头。
  死这个字在她们两个人口中都轻飘飘的,好像生命本来就是没有重量,更不重要。
  苏蕴的命似乎很大,她没有死,昏睡了两三天,醒来后把唐云羡留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唐云羡这时还什么都不知道,她正在给刚刚返回地宫的凌慕云包扎胳膊上一条比米虫长不了多少的伤口,药粉刚洒上去,她的师父差点一蹦三尺高,龇牙咧嘴,实在难看,“疼!你小心点,这么大条口子呢……”
  唐云羡早就了解了自己这位恩师小题大做的毛病,一言不发,勒住白布一圈圈绕过去,每碰回伤口凌慕云都要惊叫呼痛,简直烦不胜烦。
  “小小年纪,手劲儿这么大,不懂尊师重道也就算了,怜香惜玉都不懂吗?”凌慕云咝气说道。
  “师父,你是裁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伤口吗?”唐云羡耳朵疼,索性提了个问题,谁知话音刚落凌慕云就狠狠拍了她的头,“你师父我亲自去对付的那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否则能伤到我吗?”
  唐云羡又不太想聊天了。
  总算包好了伤口,唐云羡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凌慕云忽然问她,“你救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苏什么来着?”
  唐云羡没想到师父刚回来就知道了,但她也没想隐瞒,于是说道:“苏蕴。”
  “嗯,她师父我知道,她资质不错,可是没想到脾气这样经不起磨炼,但比你强,你就是太没脾气,就算有,也憋着不说,发不出来的脾气就不算脾气。”凌慕云没了刚才一惊一乍的样子倒还算像个正经师父,“你们是朋友了吗?”
  唐云羡想了想,说道:“她死不了再说吧。”
  “我的伤药都是御赐的,要是连个挨打受伤的小姑娘都救不活才奇了怪了!”凌慕云再一次觉得自己被徒弟侮辱了,她拍了拍唐云羡的头,像打发不爱理自己的小猫,“去吧,要是交了新朋友,可不能总冷着张脸看人啊……”
  唐云羡一路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看到的是正疯狂吞咽食物的背影,苏蕴听到声音回头朝她笑笑,含糊说道:“我没有死。”
  唐云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
  她和苏蕴成为朋友在玉烛寺的地宫里是不能言说的秘密,凌慕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她不能给师父添无谓的麻烦,玉烛寺的小囚徒们并不允许和其他人同龄人交谈,这难不倒苏蕴,她从竹扫帚上剁了两个枝杈,削成竹哨,一支自己留着,一支送给了唐云羡。
  “还能这样?”唐云羡第一次知道扫帚的妙用,十分惊奇。
  “我小时候在宫里长大,那些跟侍卫厮混的宫女就是这么联络的情郎的。”苏蕴把竹哨吹出不同的响声,“这个是长音,这个是短音。”
  唐云羡听完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迷惑,“但是地宫里不会有鸟叫。”
  “又不是要你大白天当着人吹。”苏蕴笑着敲了下唐云羡的头,“晚上我们如果溜出来见面,黑漆漆的,你吹一声我就知道你靠近了。”
  唐云羡是无趣的人,苏蕴却心思百转,的脾气其实很好,并不总是那样凶狠,甚至从不对人冷言冷语,笑起来的时候和唐云羡淡着一张脸的时候一样多。唐云羡不擅长和人相处,偏偏苏蕴最擅长这个,阴寒的地宫有她在就像吹进了春风,没有草绿没有花开也一样熏暖明媚。
  可是苏蕴还是常常和人发生争执,唐云羡不明白脾气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总想与人争个一二,苏蕴仿佛能看懂她的心思,在挨罚后捂着伤口笑着说道:“我确实不是因为生气要和她们打架,云羡,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太猖狂,好像别人的命都不值钱,她们要这样想,我就想让她们试试自己的命被人轻贱的感觉。和你一起玩是我在地宫里最开心的事,惩罚她们嘛,只能排第二啦!”她说得轻轻飘飘,完全不像挨罚后的轻松语气。
  苏蕴的兵器是是短刃,小臂长短的攒刺匕首开了薄薄的刃,笔直的刀身和柄一样长,这与其他匕首都不一样,但也更灵活自如,苏蕴的武功不在唐云羡之下,只是唐云羡练得掌法讲究内功,苏蕴以招式制胜,她们二人平常比试要么是唐云羡以内劲制胜,要么是苏蕴胜一招之击。
  有这样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云羡更觉得玉烛寺是她人生最大的幸事。
  这件幸事在她十三岁时变成了噩梦。
  凌慕云重伤返回的那天唐云羡刚刚整理了她的书房,门推开时她以为又是和平常一样的相见,但她回头一惊,看到的是胸口血流如注的凌慕云栽倒在地。
  “红烛令……传入宫中,快……是宫变……”凌慕云稳住内息却无法止住流血,唐云羡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和师父一起变凉。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烛寺卿,你比为师幸运,你自由了,可以不必活在忠诚和良心折磨的夹缝里,不知道今夜过后,像你一样能活下来的女孩还有多少,云羡,保护她们,做一个玉烛寺卿真正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不忠不善,苟且偷生枉为人……”
  凌慕云说完笑了,懊丧和悲哀第一次占据这双好看的眼睛,“其实,铜钱朝上那面是国泰民啊……”她轻轻摇头,最后的气力化作喟叹,“快逃吧……”拂过唐云羡脸颊的颤抖手掌留下一片刺眼的红后,垂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凌慕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唐云羡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靠在她怀中的躯体彻底失去了呼吸,毫无预兆的变故让她陷入从未有过的惊慌,但她还是按照师父的遗言将红烛令写下传递出去。
  火烟出现在地宫,大部分的玉烛寺人都已然派遣出去,地宫里剩下的都是还未出师的女孩。
  “出了什么事?”
  苏蕴闯进唐云羡的房间,她也笑不出来了,谁都知道大难临头,可当看见唐云羡在凌慕云的尸体前落泪时,她才明白这场灾厄之大比想象来得更无可阻挡。
  她们对视一眼,唐云羡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被苏蕴一把从地上揪起来,“先跑再说!”
  火势四起,红光吞吐着求救和喊叫,刀兵之声不绝于耳,禁军放火后拦住要道,过则杀之,唐云羡和苏蕴想从密道逃脱,却发现密道口也塞满了正准备点火的干柴,苏蕴拉着唐云羡往回跑,却被唐云羡反身拽住,“这里离后厨近,拿水来把柴泼湿,点不着可以拖延时间,回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苏蕴点点头。两个人一人提着两桶水淋湿堵路的干柴,外面的禁军发现柴火无法点燃,干脆攻入,她们二人的身手在玉烛寺也算顶尖,披荆斩棘一路地上已都是禁军的尸体,可湿了的干柴还是能熏出浓烟,渐渐谁也喘不上气,她们突出重围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唐云羡时隔七年第一次重新见到月光。
  夜色沉郁,冷月凄迷,她们的自由在生命面前并不太重要,夺路狂奔的两个人从密道的血路逃出,两人都受了伤,向北一路来到帝京的绵绵翠山之间,这里寂静无声,和方才如同两个世界。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只得躲避此处餐风露宿,找一处巨石遮挡夏末初秋已经开始微凉的晚风。
  唐云羡劈断竹子再用苏蕴的匕首短剑削平成竹筒,打来清冽的溪水,“喝一点。”
  苏蕴一直靠着石头抱膝而坐一动不动,她好像变了个人,整张脸在浓郁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她接过水只舔了舔,又摇了摇头,“我喝不下。”
  唐云羡把自己的水一饮而尽,她又想起了师父,方才搏命的危急关头什么也感觉不到,但这里太静了,静的悲伤涌上心头都没有其他的声音来打扰。
  天翻地覆的速度太快,两个人都在巨大的震撼面前败下了阵,凄惶的天地间再也没有她们可以栖身的地方了。
  “云羡,你甘心么?”
  许久,低着头的苏蕴终于开了口,但她这样一句,唐云羡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认识多年的爱笑的朋友。
  “你如果心里难过,就对我说,虽然我也难过,但这里太安静了……”唐云羡不会安慰人,在地宫里,她一直都是被苏蕴安慰的那个。
  “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苏蕴终于抬起了头。
  唐云羡愣住了。
  这张总是带笑的脸原来不笑是这个样子的,不但不笑,怒火像在黑暗的瞳仁里烧滚,烫得唐云羡微微一震,让她害怕的还有这句话里肃杀的意味。
  “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是为什么活着。”苏蕴看向了唐云羡,“但至少我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成全别人才喘得这口气。”
  “我们当然不是。”唐云羡抓住苏蕴沾血的袖口,“我们自由了。”
  苏蕴摇摇头,“我不想要自由。”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那些……让我们尝到今天这样命运被迫翻覆滋味的人,也尝尝同样的感觉。”苏蕴的语气并不是很强烈,她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可字字句句听来都胆寒心颤,唐云羡愣了愣,“你要为玉烛寺复仇的话,那些被玉烛寺杀了的人又找谁复仇?谁又会找你来复仇?你的性命比这些事都重要,别去把丢掉的枷锁再自己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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