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便在整个琉璃中传开,有人羡慕,有人懊恼,也有人不屑一顾,但于琉璃而言,这种事情的发生无异于一种征兆,终于可以结束被漠视冷落的征兆。
毕竟,虽与宫城同为天家后宫,但宫城的宫女皆是秀女在选妃时落选而定,无论因何落选也都是各地方的佳人闺秀;而琉璃的择选规矩却简单直接,只要未有婚配样貌尚可便有机会入选宫女。所以,纵然从未落于书面,但这种落差在无形之中便成就了宫女与宫女之间的贵贱之别,也正因如此,琉璃与宫城的宫女向来身份有别,除非被主子恩宠册封为妃才会有机会一睹宫城风采,但却从未有人能以宫女身份被调入宫城。
这次三皇子竟将琉璃的四名宫女一同调入宫城,无论如何也算得琉璃在沉寂十数年后的第一件大事了。
重回席上,欣喜谢恩,对面的云宣依旧独自饮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真是个怪人。
不过,听说他不仅是三皇子的得力干将,更是大周的抗敌英雄,据说他虽然身世可怜,从小在京城流浪为生,却也因此练就了一身本事,在十几岁征兵入伍之后奋不顾身英勇杀敌,连镇国大将军向东灼也对他另眼相看,年纪轻轻便被拜为副将,即便在与世隔绝的琉璃别宫也到处流传着他的英雄事迹。
如此想来,三皇子能将他招揽在麾下,定然也是个心系天下之人,只是不知当今皇上为何对他的胸怀本领视若无睹,四个皇子中连年仅八岁的四皇子都被封了王,偏偏唯有洛长念还只是个皇子。
见她竟是淡然接受,洛长念倒有些意外,只是并未多言,酒盏之后的笑容更是深了一重。
他向来惜才,自然不会留她在琉璃犯险。
这次本是他与洛长策的一场豪赌,甚至以命相搏,现在看来,是他完胜。
太子洛长容二十六岁生辰的前晚,他在春水榭与一位故人会面,湖心亭孤立于春水河中央,本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不知为何竟走漏了消息。
一向与太子颇有罅隙的洛长策与太子突然亲临春水榭,照常理而言,他本不会避讳太子,但那晚却不得不避。
太子为人宽厚仁慈,却太过容易轻信他人谗言,更何况,他那晚所见的故人,是曾经的太子妃顾凝。
纵然太子已在盛怒之下休妻,可她却注定是太子无法治愈的伤痛,更是所有人在太子面前的忌讳。
而最该忌讳的人,是太子妃曾经心仪的自己。
所以,他只能跳入寒水中躲藏,现在想来,竟狼狈得像是被抓的奸夫一般。
纵然太子很快在顾凝的冷漠嘲讽之下羞愧离开,但从小身子孱弱的他还是得了风寒。
更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在他回去的路上,才得知太子与洛长策已经在寝殿等他。很显然,太子还是听信了洛长策的话,怀疑他与前太子妃私下会面。
就算能很随意地找个理由将出宫之事搪塞过去,但洛长策显然早有准备。
“我记得琉璃别宫的藏书阁好像收藏着一本《千行记》,乃是孤本,三弟也知道皇兄除了圣贤书之外最好游记,倘若三弟能不辞辛苦连夜将此书取来为皇兄祝寿,可是再好不过了。”洛长策笑得别有深意,“毕竟三弟也曾在军营督军,身子也比以前健硕许多,若是没有不小心遇个水得个风寒的话,此行应该不是问题吧?”
太子没有反对,看他的目光丝毫不掩怀疑与疏离。
他淡然一笑,忍着所有不适,欣然同意。
只是在城门换马时,他已与云宣偷梁换柱,束着玉冠拿着令牌连夜赶往琉璃的人并不是他。
待他风尘仆仆地将《千行记》奉在太子寿宴上后,突然昏倒。
太子听到太医对他彻夜赶路受了风寒的结论,心中大悔,正要将他送回宫中休养,洛长策却突然借口逸王府有神医坐诊,要将他接到王府医治。
与他一同来赴宴的云宣还未进入宫门,突然便接到了被调去岭南协助镇国大将军向东灼镇压动乱的旨意,而且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不久之后,他开始被秘密押送到了琉璃别宫,昏迷不醒。
一切惊涛骇浪都有归于风平浪静的时候,竹林深深,灯下亭中,有两人对饮。
“岭南的动乱似乎并不简单,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却竟然能战无不胜攻占几座城池,在短短数十日便惊动朝野,使皇上不得不同意由向将军领兵镇压的提议,而不久之后又将我调离京城,看来逸王这次是想一石三鸟。”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云宣眉目微锁,“他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甚至不惜动用那么重要的棋子。”
“听说是林副将亲手将向将军推下了悬崖,”轻叹一声,洛长念惋惜道,“林副将追随他也有二三十年了吧,几乎每一场硬仗都与他同生共死,没想到竟然也是二皇兄的人。”
“向将军征战沙场数十年,最信任的人就是林副将,若非我亲眼所见,也实难相信他会这么做。”云宣云淡风轻地道,“若非向将军被挂在枯树之上,而我又及时赶到,只怕他的一世英名会就此断送。”
“你虽然在向将军麾下多年,但他一直对你若即若离,此次你又救他一命,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洛长念有些责怪地道,“不过那可是万丈悬崖,也不知下面有什么豺狼虎豹,你竟然敢孤身一人下去救他,是不是太冒险了些?倘若你和向将军都有个三长两短,可教我如何是好?”
眸底波澜暗涌,云宣却只是淡然道:“我只知道,他不能死。”
洛长念面色一缓,问道:“还好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在回京路上,我记得那座山就在琉璃附近吧?”
“是,找到向将军后,他大病了一场,我便就近找了家农户稍作休整,又去附近镇子上抓了些草药。”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道,“正如殿下所言,还好就在附近。”
“向将军有你,我有苏姑娘,我们都是命好之人。”洛长念亦微微一笑,融了纱灯洒落的烛光,“可惜了二皇兄费尽心机,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
他不置是否,却道:“逸王倒是助了殿下一把,朝野皆知叛军嚣张放肆,但我军只出兵十日便将其悉数剿灭,皇上英明,定会加封殿下为王,毕竟此次平叛是由殿下负责。不过,既然皇上传书,亲自询问殿下要何封赏,为何殿下却只提出将宫女调职一事呢?”
“连三军都已经犒赏了,我还能指望什么。”眸光瞬间黯淡了几分,洛长念淡然道,“更何况,我本就不该在他身上指望什么。”
第10章 浣衣鬼事(一)入宫
转眼间便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一大早,织宁便抱着泉姨不肯撒手。
平日里声色俱厉的泉姨此时似个和蔼长辈,不耐其烦地抚着织宁的头发不住安慰。
苏蔷受不住如此伤感的情景,掩下万千情绪将她从泉姨怀里拽了出来:“又不是生离死别,早晚都还能再见,你这么哭哭啼啼的,会惹得泉姨难过的。”
微然一笑,相比于织宁要镇定许多的泉姨温柔笑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此次一别再也不见的道理,赶快上车吧。”
将呜咽的织宁送上马车,苏蔷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她们挥手作别的泉姨,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中,泉姨也有白发染鬓。
从十三岁时来到琉璃,泉姨便是她的半个师父,为她遮风挡雨,教她为人处世,但她为自己竭尽心力的原因,不过是自己曾在她生病的一个雨夜送了一壶热水而已。
与琉璃的其他人一样,泉姨用倔强冷漠伪装自己,却也是孤独而心善的。
谁都不知道此次一别是否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但不舍却在还未分别时便在心里生根发芽。
此次被调离别宫的,除了她和织宁,还有许诺与膳房阿岭,倒都是在情理之中,她们都是曾服侍过三皇子的人,无论时间长短。
一路上倒也顺利,因着调职,许诺已经持续了多日好心情,说说笑笑,时不时与织宁斗嘴打趣,倒是冲散了不少离别的忧伤。
掀开帘子,窗外的盎然春意扑面而来,她望着一路风景,从荒无人烟到人群熙攘。
所有的颠簸困顿,在到达京都晋安城时都烟消云散。
已经临近暮晚,她们下了车,随着领班的内侍跨过道道朱门,经过道道关卡,在包袱中的针线剪刀等所有工具被扣得所剩无几后,终于拐入一条笔直而寂落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终点似的一直向前走着,渐渐将她们刚开始的盎然兴致磨损得所剩无几。
“这里就是皇宫吗,怎么阴森森的?”一直紧跟在苏蔷身后的织宁嘟着嘴,怯怯道,“到处都不见人,比琉璃可怖多了。”
“小心说话。”忙抬手轻掩了她的嘴,苏蔷低声提醒道,“你忘了泉姨之前的嘱咐了吗,切忌祸从口出。”
织宁忙咬了唇,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带路的内侍才停了下来。
她们的眼前,是一座略显破败的宫苑,悬在朱漆斑驳的大门两旁的纱灯随风摇曳,映得四周更显荒凉,竟透着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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