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负责招待与抓药的仍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夫妻二人向来待人亲切,也是好相处的。
更让人敬服的是,医者仁心,无论是问诊还是拿药,刘家铺的价钱都十分公道,而且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他们不仅会为他们免费治病,甚至有时还会慷慨解囊地略加资助,让人说不出半点差错来。
冬日的秀丽街比春夏自是萧索湿冷些,今年却是男的地下了一场大雪,来看病的人少了许多,一个裹得极其严实的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了药铺的时候,铺子里没有一个病人。
他身上头上都落满了雪,但他的神色却是欢喜的,一进来便对在柜台后正在拣药的小神医道:“刘大夫,刘兄弟呢?”
那小神医素来寡言,虽然对眼前的少年也是熟悉,但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在后面。”
少年知道他的性情,也不与他计较,仍满脸堆笑地道:“劳烦小神医替在下知会一声,咱们掌柜的知道刘兄弟的夫人最喜欢吃咱家满福楼的烧子鹅,只是最近下雪,掌柜的老母亲在乡下得了风寒,掌柜的要回乡探望,是以满福楼要歇业一两个月,所以掌柜的让在下问一问刘兄弟,今晚是否有时间,他可以在临走前亲自下厨……”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小神医便已经一言不发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然后掀起旁边门洞厚重的帘子往后面去了。
不消多时,一个留着少许胡须的高瘦男子便从后面出来了,虽然他衣着随意,脸上还隐现几道刀疤一般的伤痕,但他眉目间英姿仍在,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不凡的英武之气,正是在这里隐姓埋名了几年的云宣。
见了那少年后,他爽朗一笑:“张兄,别来无恙,这么冷的天还要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实在抱歉,方才只怕阿正他又对您多有冒犯吧?”
“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出来溜溜两条腿儿罢了。至于小神医嘛,他是高人,高人都有脾气,在下受着也是福气。”少年笑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见只有他一人出来,问道,“哎,您家夫人呢?”
提起自家夫人,云宣脸上的笑意温柔了几分:“她送孩子去学堂了,原是该回来了,但八成是他们母子三个遇上大雪,所以一时贪玩就耽搁了。”
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夫人真是好兴致,不过往日不是都是刘兄弟和夫人一起去吗?以前你们夫妻二人可是形影不离,恩爱得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云宣微然笑道:“今天家父来了兴致,非要我陪他下棋,说是下雪天最适合棋盘厮杀。”
少年似有失望,但还是又笑道:“老神医也是好兴致,那在下就回禀掌柜的,就说您和夫人晚上有空?”
“有劳张兄了。”云宣将那少年送至门外,拱手告辞,“雪大路滑,张兄一路当心。”
少年欢喜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外面的大雪已经能盖住脚腕了,眼见这个时候也不会有病人出门,他在目送那人离开后便将“暂时歇业”的木牌子从门后拿下挂在了院子大门的挂环上,然后站在原地举目向的巷子口眺望。
雪花纷纷中,青瓦小巷枯树皆是一片银装素裹,这是他们在这里定居以来见到的夺第一场雪。
云宣突然想到,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苏蔷还郁闷地问他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一场雪,如今她也算是如愿了。
他又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见还是等不到人,便干脆又回了屋,但不过多时便又出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他掩了门,抬脚出去了。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大雪中寒风刺骨,一阵风裹着雪花刮来,他不由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这些年也是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时遇到风雪竟还觉得有些冷,也不知自己当年带兵打仗时在边境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镇子上的学堂在东边,但他迟疑了片刻后却往西而去,他知道,出了镇子再往西的路上有有一道沟渠,他和苏蔷的一双儿女向来喜欢那里,似乎那里藏着无数的宝藏一般,所以他们母子三人若是未去学堂,大概也是在那里玩闹。
果然,他猜的不错,远远地便听见她和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传来,似乎连冰雪都能融化了。
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他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但不知为何,那欢笑的声音却又突然戛然而止了,唯留风雪呼啸。
他心里莫名一慌,虽然四下无人,但他还是勉强按捺住了施展轻功的冲动,快跑着往那道沟渠奔去。
在看到苏蔷安然无恙地站在沟渠旁边的时候,他才缓了一口气。
她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两个孩子还在沟渠里,四岁的女儿正笨拙地蹲在地上揉雪球,六岁的儿子已经懂事,虽然手里也握着一个雪球,但目光却盯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身上,神色警惕而慎重,似乎生怕他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虽然那男子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斗篷,但云宣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犹豫瞬间后不再向前,而是在一旁的树林中悄然躲了起来,只是仍然观察着他们的动静。
因为隔得远,所以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们,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彻骨的寒意冻成了一块不能动的石头。
他们谈了大约一刻钟,后来,那男子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似乎想要为苏蔷披上,但她向后躲开了,而一个雪球也就在那一瞬间被精准地掷到了他的身上,随后,她的儿子从沟渠里爬了出来,展开了臂膀将自己的母亲挡在了身后,气势汹汹。
又一个雪球被扔了出来,虽然也是朝着那男子去的,但这次却是打偏了,她的女儿叉着腰指着男子奶声奶气地责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脱衣服做什么,是要耍流氓吗?”
男子怔了一怔,只好缩回了手,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对苏蔷无奈问道:“这便是他教出来的孩子?”
苏蔷笑笑:“我教的。”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泼辣。”
不远处,云宣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却也瞧见那男子临走之前还是将自己的大氅递给了苏蔷,而她竟然也接了过去。
他心里气闷,好不容易等那人消失在风雪之中后才向他们母子三人假装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但双手已经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包袱,将苏蔷惯穿的大氅首先拿在了手里。
苏蔷见了他,倒也不意外:“你来啦。”
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大氅,他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招呼孩子们也过来加衣服。
一双儿女欢天喜地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虽然心里高兴,但还是拉下脸问他们道:“为什么不去上学?”
妹妹的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回道:“是哥哥说的,先生今天不授课。”
云宣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等着他来解释。
哥哥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生今日的确不授课,我一出门就知道了,去了也是白走一趟,所以才拉着阿娘和妹妹来这里玩的,阿爹要罚就罚我好了。”
“哦?”云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哥哥慢条斯理地道:“因为刘大娘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出摊卖煎饼,除非她睡过了头,而她一般是不会睡过头的,因为住在她家隔壁的先生每次做早膳都会糊锅,刘大娘也就能被熏醒,但如果先生不做早饭,刘大娘闻不到糊味就可能睡不醒,但是先生他只要一起床就一定会做饭,除非他也睡过了头。所以,既然刘大娘没有出摊,那就说明先生还在睡觉,他的脸皮又薄,不会承认自己睡过了头,就算醒了,也一定会以天气太冷所以他偶感风寒做借口让大家回家,故而今天学堂是不授课的。”
虽然他说得言语不清,但逻辑却还分明,也不知是否听明白的妹妹却兴奋地连连拍手叫好:“哥哥说得真好。”
见儿子得了他母亲的真传,云宣十分欣慰,抬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的不错,不过,先生脸皮薄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对外说。”
苏蔷一直沉默地听孩子把话说完,此刻才为他说了句话:“孩子明白的。”
“是。”哥哥郑重地点了点头,乖巧地附和她道,“儿子明白的。”
“好了,天气太冷,只能再玩一刻钟就必须回家,去吧。”云宣摸了摸女儿似乎并不太凉的小手,对他们认真地嘱咐了一句,待他们又欢快地跳进了沟渠时才直起身子看了看苏蔷,“你也是,也不等等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苏蔷笑了笑:“我愿意等,是孩子们不愿意。”
“有你宠着,他们怎会愿意。”云宣又不悦地看了一眼她仍拿在手里的大氅,问道,“苏复又来做什么?”
“先穿上这个。”苏蔷将苏复留给自己的大氅递给了他,道,“他说你穿得太少,小心风寒。”
后面还有一句:“若是他病了,那就要累到你了。”
只是她是说不出口的。
原来他也看到了自己。
云宣也不再多言,只是不去接,而是将背转向了苏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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