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麻烦季公子了。”
二人闲话几句,又有小厮匆匆而来,附耳告诉季舒城说季明博不大好,竟是哭晕过去了。
季舒城沉沉叹气,转头对溯辞道:“三叔身子骨不好,今日怕是不能再见姑娘了。不知阿辞姑娘在何处下榻?待三叔身子好了,我再差人请姑娘入府一叙。”
溯辞也不多话,报了归去来客栈的名字后便告辞离开。
出了季家,溯辞直奔客栈,要了间上房后立即换了身衣裳悄悄出门往市集而去。
先前端着架子不敢乱逛,这回脱了神棍的皮,顿时没了顾忌。先是买了串糖葫芦慢慢啃着,又奔点心铺子包了一油纸包的糕点,什么松子糖龙须酥绿豆糕揣了一怀,一面吃一面在林立的商铺间穿行。
一路逛下来,脸上多了个童子面具,怀里多了支铜簪,还买了些符纸以备不时之需。等把怀里的糕点吃得一干二净,又往街边的馄饨铺子里一坐,要了碗鲜嫩的荠菜馄饨,一面吃得直哈气,一面往对街名叫漱玉斋的铺子里瞄。
按照赵夫人的说法,这家店便是赵家在京城的产业,门庭气派非凡,有不少衣着鲜亮的贵客进进出出,迎门的店伙计舌灿莲花,把进店的客人说得眉开眼笑。
溯辞吞下一口馄饨,转脸向摊主打听起来:“店家,这京城最大的玉石铺子是不是就是那漱玉斋啊?”
摊主手上包着馄饨,头也不抬道:“最大的玉石铺子在东安街,叫石园,京里上百年的老字号了。不过论贵气,还是漱玉斋当头。”
“此话何解?”
“漱玉斋的东家是丰州赵家,那可是皇商,能进漱玉斋的客人都是京里的显贵,旁人轻易进不得的。”
溯辞又问:“这漱玉斋除了玉石,可还经营别的东西么?”
“玉石为主,旁的古玩字画也做。”摊主好奇地抬起头,问:“姑娘想去收东西?”
不等溯辞回答,摊主自顾自地道:“我看姑娘脸生,怕是刚来京城,我就多劝一句,若收玉石尽管往石园去,若收字画古玩就往万宝阁去,别去漱玉斋。”
溯辞奇道:“这是为何?”
摊主冷哼一声:“里头的掌柜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月前安阳坊的瞎眼徐老太太的孙子进去当了学徒,没一个月就被打死丢了出来,漱玉斋拿了些银钱封口,仗着自己后背有势硬是把这事压下去了,连句明白话都没有。可怜那个小娃娃雕东西的手艺极好,就这么没了。”
“多谢店家告知。”溯辞心里默默记下,把找赵老爷的事又往后排了排。
等一碗馄饨下肚,日头也渐渐西去,溯辞付过账,又去店里拎了半只烤鸭,心满意足地慢慢往归去来客栈走。
这一日,溯辞没能等来薛铖也没能等来魏狄,倒是从客栈食客们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大消息——
镇北将军薛铖被封为左骁卫上将军,统领左骁卫,戍卫京师。
这一夜,京里多少府邸灭灯的时辰都比往常晚了许多。
第21章 小院
左右骁卫为晋国帝王亲卫,右骁卫戍卫皇城,为宫中禁军,左骁卫戍卫京城,维城中治安、护百姓安居。
左骁卫上将军一职在原上将军几年前致仕之后一直空缺,由右骁卫上将军荣达暂时兼任。如今承光帝一道圣旨钦点薛铖出任,荣达倒是松了口气,但满京贵胄的心却轻松不起来了。
民间流言四起,天生异象,各州县灾祸横生,承光帝偏偏在这个时候召回薛铖,将半个京城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上,教人如何不多想!
孟皇后彻夜难眠,翌日一清早便召孟夫人入宫叙话,东宫太子幕僚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瑞王气红了眼,淑妃欲往御书房探探皇帝口风,却头一次被内侍拦在了门外。就连云游在外的五皇子宁王也提前出发返京。
外间风云暗涌,薛铖则默不作声地受了旨意,如今正跪在东陵王府的祠堂中。
烛火幽微,映照着台上沉默的灵牌,案上一线长香早已燃至尽头,化作一滩温热的香灰。薛铖就这样跪在满室寂静中,眼眸低垂,凝望着膝前方寸之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被推开,东陵王薛敬从中走出,看着跪着的薛铖,叹声道:“可想清楚了?”
薛铖闻言抬头:“父王。”
“接任左骁卫上将军,你是怎么想的?”薛敬在香案边站定,反剪着双手,声音不辨喜怒。
“王命莫敢不从。”
“除此之外呢?”
“忠君乃为臣者本分。”薛铖沉声道:“儿臣既接任左骁卫上将军,必当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怠慢。”
“哪怕之后北魏使者来京,你也依然会负责使团安危?”
薛铖静默了一瞬,点头道:“是。”
薛敬吐了口气,道:“你常年征战在外,对京中形势不甚了解。出任左骁卫上将军,相当于手握了一大半的京城禁军,必然招人侧目。”
“儿臣行事无愧于心,只愿守天下清明,无所畏惧。”
“清明?”薛铖低低一笑,道:“只怕不会如你所愿。”
“父王?”薛铖差异地看着薛敬,然而室内烛火幽微,并不能分辨出他面上究竟是何神色。
薛敬并没有解释太多,却问:“铖儿,我问你,你欲守家国,还是愿守天下黎民?”
“有何差别?”
“家国,是薛家的晋国、薛家的利益,勋贵、血脉、权势交织网罗而成,牵一发则动全身。但只要薛家血脉不亡、支撑的勋贵不倒,哪怕天下血火民不聊生,晋国只剩弹丸之地,你的家国依然会在。”
薛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字句铿锵。薛铖惊讶得张大了眼,几乎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不问世事闲散半生的父亲口中说出的。
“但天下黎民却只是在晋国治下休养生息的百姓,中原千百年来王朝更迭,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依附于王朝也支撑着王朝,但却永远不会是某一朝、某一位帝王的所有物。苛政会致民怨,战火会损民生,若想护这天下子民,你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勋贵重臣、世家血脉。”
“铖儿,我再问你一次,若这家国与天下黎民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这一句几近大逆不道的话掷地有声,薛铖怔愣了片刻,耳畔突然响起溯辞与他说过的话——
“你死后晋国必将亡于北魏之手,天下从此陷入血火,即便如此,只要一句王命,你也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死么?”
前世渭水城那一场殊死恶战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拼进最后一口气、一滴血,为了什么?千百将士嘶声呐喊不退半步,为了什么?
为了京城皇宫金銮殿上高坐的那位?
不。他们穿上战甲拿起兵器,不是为了来自金銮殿上的垂怜与赞赏,而是为了他们身后千千万万道殷切的目光,为了那些在广袤土地上耕稼陶渔的百姓能安然迎接一个又一个恬淡的清晨。
他们看过太多哭嚎的稚子、死别的新妇和一抔黄土葬归人的老妪,血泪太多,不忍再看。
天下家国的分量在他心中早已划出了轻重。
薛铖对着薛敬叩首,接过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儿臣,愿守天下黎民。”
一句话后,满室寂然。
薛敬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慢慢弯腰搀起薛铖,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薛铖有些不明所以,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多问,行礼告辞,慢慢退出祠堂。
在他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薛敬突然喊住他:“铖儿。”
薛铖侧首。
“记住你今日的话。”薛敬的身影在烛火的掩映下格外沉重,薛铖垂眸颔首,而后迈出祠堂。
厚重的大门重新合拢,薛敬依旧负手立在灵牌边,长长吐了口气。他身后内室的门再度开启,缓步走出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眉眼隐含笑意,一捋长须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这白须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季老太傅。
“承太傅吉言。”薛敬叹道:“若他真是个愚的,就白费我送还的那卷密诏了。”
“不打紧。”季老太傅呵呵一笑,“这小子有成王者最基本的东西,不开窍慢慢□□就是。况且那密诏还有一份压在季府,你送一份去安安人家的心也不是坏事。”
薛敬摇头苦笑,“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时也,命也。”季老太傅神叨叨地晃着脑袋念了一句,“你且看着吧,他若能从这趟水里淌出来,必成大器。”
***
左骁卫这股微妙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京城,溯辞对此丝毫不担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才慢悠悠爬起床穿衣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了魏狄火急火燎的脸,他看见溯辞睡眼朦胧的模样,顿时无言:“溯辞姑娘,京城都炸锅了你还有心情睡呢?”
溯辞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道:“你家将军又没出事,我怎么没心情睡了?”
魏狄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溯辞半靠在门边,懒洋洋地问。
“这……”魏狄眼珠子一转,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