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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瑢王府,杨五的心情并未因为了解了当年太子案的内情而轻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了。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知道李禄不仅跟太子案脱不了干系,甚至还可能是太子案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可是他没有证据。
他有的只是一种异常笃定的直觉。
临离开煜王府时,杨五踌躇再三,还是开口询问了花婉能否想办法把阿柳从禄王府接出来。花婉给他的回答是暂时无法:“倘若柳如烟是我的侍女,就都还好说。但我与她非亲非故,而她又是个没有户籍的青楼女子,谁买去就是谁的。我没有稳妥的理由,是不能贸然去禄王府要人的。”
花婉了解杨五对阿柳的心意,所以对他提出这种要求倒不觉得怎样无理,只是实在没有可救她的办法,最后只能补上一句:“至于她假扮晴儿的事,你不用担心,对外人或者我父亲那边,我都可以帮你圆谎,直到瑢亲王把晴儿带回来。”
回到瑢王府后的几日,杨五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站在长廊下沉思。到底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阿柳从禄亲王身边带走成了最困扰他的事。时间一天天流逝,杨五的耐性也一日一日地被消磨。他甚至开始考虑若明的方法不行,就只能使用其他手段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打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阿柳从禄王府弄出来之后,杨五就忽然开始做一些毫无头绪的梦。
在梦里,有时他会看见阿柳孤独地坐在远处,面带忧伤,身影纤弱,只有模糊的一点。每当他想上前安慰,却总是在即将触碰到她时,眼看着她就像一缕烟般的消失在自己的手中。
再后来,更多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 — 还跟师父何秉良学艺的那段日子。
自从师父去世后,杨五有意在内心里屏蔽了许多过往的回忆。师父当年为救自己而死,他内心为此一直深怀愧疚,所以年少时他像给自己催眠一样,不断地暗示自己忘记当年关于玄黄教的一切,只专心往前看,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心如止水地专注于传承何派手艺,好有朝一日在江湖中替师父扬名立万。
但不知为何,对阿柳的惦念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情感的波动像河水一般地将过往冲到了他脑中。那些封印多年的回忆在他脑海中逐一浮现。
在夜里、梦中,他越来越频繁地回到儿时。
黄沙滚滚,扬尘蔽日。
护城河被染成了腥红色,在残阳下像盛满了血水。
杨五看见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轰然倒塌,叛军如洪水般从破开的洞口涌皇城。还没有塌陷的城墙上,朝廷的箭像撒开的铁网铺天盖地地向叛军罩去,人如隔断的稻草,齐刷刷地倒在地上。
他在梦里再次回到了十一岁。
巨石从城墙上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冲天的喊杀声将杨五湮没。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具被抽空的空壳,随着呐喊的人流,像被风吹起一般,在滚滚沙尘和夕阳黏稠的红色中,与风融在一起,被吹向远方。
他轻飘飘地落在了玄黄教的总堂上。
血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体内,他蜷缩在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被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一只粗大肮脏的手捂着他的嘴:“官儿,千万别出声。”
他惊慌地抬眼看向说话这人。
是胡大拿。
暗室外传来嘈杂凌乱的脚步声,杨五从缝隙中向外窥去:外面是玄黄教的正堂,堂上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如点漆,举止刻板。在他身后,是成群手握兵器、身着铠甲的官军。
一个领头将领沉声对那男人说道:“傅先生,全在这儿了。”
那傅先生道:“好,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话音刚落,他脚下响起一片凄惨的哭声,地上瘫坐了十几个男女,女子为多数,有的还怀抱着幼童。
一个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爬到傅先生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腿,撕声道:“傅先生,傅先生!你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一个字都不会跟别人说!我们什么都不说!”
“不是我不通融,而是王爷下令,凡是知道这件事的都不能活。”傅先生俯视那男子,冷色道:“我相信你,但死人更保险。”
那男子听了面容扭曲起来,绝望地哭倒在地。
这时,一个怀抱着个初生婴孩的年轻妇人忽然怒骂:“傅庭之!王爷当初答应我丈夫,只要助他夺得王位,他愿将天下平分。如今虽然败了,他也说过只要我丈夫把事情独揽下来,便可保我全家性命!我丈夫信了他,舍了性命,你们却出尔反尔,要杀我们,你们……你们简直卑鄙无耻!”
傅庭之怒叱道:“住口!区区一个乱党头目的遗妇,竟然也敢对王爷出言不逊!”他抬了抬手,一群手持重器的士兵走上前来。
那中年男子见状,惊慌地扑到那年轻妇人身前,护住她哀求道:“傅先生,求求你,求求王爷,留我妹妹和外甥一条性命!陈教主就这么一个独子,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他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着头,那响声就像要把地磕碎一样。
年轻妇人搂着嚎哭的婴儿,泣不成声:“哥,不要再磕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她脸紧贴在那婴儿脸上,泪水顺着眼角流到了孩子粉红稚嫩的脸蛋上,她不舍地看着婴儿,饮泣道:“孩子,娘对不起你,你不该生在玄黄教……”
接连十几声手起刀落的轻响,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十几人尽数倒在了寒光凛凛的刀锋下。那女子瘫在血泊之中,带着最后的满腔恨意地咬牙道:“傅庭之……你们……不得好死……”
血流成河,红洇洇地刺眼。
年幼的杨五浑身冰凉,最后那一幕让他险些喊出来,却被胡大拿死死地把嘴捂住了。他抬头向胡大拿望去:隙缝透出的光束洒在他脸上,照得他神色异常沉重。
杨五猛地醒了。
屋里寂静无声,月光从窗缝中漏进来,洒在早已熄灭的冷烛上。
这里是瑢王府。
杨五觉得口干舌燥,他缓缓坐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碗水。
他慢慢地喝着水,梦中婴儿的啼哭和女子的哭喊却像真的一样,在他耳中盘旋不去,简直震耳欲聋。
他知道刚才的不是梦:那是一段真实的记忆。
只不过在遇见阿柳之前,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一段这么重要的记忆,以至于他把它尘封得太久,几乎快忘记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杨五想起了他十一岁时看到的一幕。
那是玄黄教攻被镇压后,胡大拿带着杨五将何秉良下葬,然后回到玄黄教的总堂给何秉良收拾遗物,却意外遇上了一伙禁军。
正堂的东南墙角有个暗藏的密室,只有玄黄教教主陈勉、胡大拿、何秉良以及几个资深长老知道,听见禁军押送着十几个犯人往堂上走来,胡大拿当即揪着杨五就藏身到了密室之中。
就是在那间狭小的密室里,杨五目睹玄黄教教主陈勉一家老小被屠杀。
瑢王府。已过五更。
杨五从惊梦中醒来,喝了些水之后,在桌边缓缓坐下。
房间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房中,映亮了房间的一角。
杨五静坐着,房间里的光是虚幻的,而他却是真实的,就像从梦中剥离出来的那段记忆,无比清晰。
傅庭之。
距离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后多年,就在他就快忘记这个名字以及跟它相关的那段往事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他重回京城后的一次机缘巧合下。
他偷了衙门里的库银,数目不多,百十两而已,顺手偷出来给弟兄们买酒喝的。也是顺带手的,杨五在溜出衙门前,偷听到这批金额不小的库银的去向和用处:那是禄亲王送给京城禁军总领周作为的犒劳费。
当时在屋里喁喁交代此事的人,就叫傅庭之 — 知府称他作“傅先生”。
夜空之中,遮住明月的浮云由西至动缓慢地移动着,窗棱里漏下的几缕笔直如剑的月光,从他身上缓慢地扫过,把坐在黑暗中的杨五分割成了几块大小不等的黑影。
是禄亲王。
杨五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当年太子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李禄。
无论他安排了一场多么蛊惑人心的表演,无论他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 想抢夺那把龙椅并且一直在背后用尽心机的人就是他。
杨五手握茶杯,越握越紧。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李禄买走了阿柳,或许有一些以防后患的成分在里面,但更多的,应该是出于他对公孙敏的一片痴心眷恋,所以把对公孙敏的感情转移到了跟公孙敏容貌甚为相似的阿柳身上;亦或者是当年公孙家因为他惨遭横祸,他出于对公孙敏的深情,想将这一切都弥补在阿柳身上。所以李禄一早就知道阿柳的身份,而阿柳曾经提到的那个多年来一直暗中照顾她的人,也极有可能就是李禄。
但即便如此,阿柳却不能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杨五自认不是什么拥军爱国的志士,也无意去审判谁是乱臣贼子,但有一件事他再清楚不过:李禄绝不是阿柳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要他还觊觎那把龙椅,就只会给阿柳带来灾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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