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眼看着守不住的秘密,她原是真的很想一直守下去,可瞧见呼延骓这模样,又觉得如果再瞒,可能日后她想做些什么,都会有人不动声色地挡在面前。
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呼延骓瞧见了,唇边的笑容略略加深,却没说什么,只越发倾身,近到只差一些些就能碰上她的额头。
赵幼苓往后退了退,垂下眼帘。
“我本姓赵,云雀儿是我入教坊司后,义父为我取的名字。”
她曾在迷糊时唤过几声“父王”,如今听闻是赵姓,呼延骓愈发肯定她出身大胤宗室。
赵幼苓别过脸:“我的真名……叫赵幼苓,出身宗室。韶王赵檀,是我生父。”
呼延骓道:“听闻韶王几年前谋逆,韶王出逃,余下韶王府众人均已斩首?”
赵幼苓苦笑:“是。是我四岁那年,韶王府出了事,韶王带着嫡出的二子一女出逃,余下众人,上至王妃下至门房,均已丧命。”
呼延骓点头:“那你又是如何活下的?”
赵幼苓道:“并非只有我一人活下。韶王府中,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阿姊因为年纪小,和我一道被充入了掖庭为奴。”
呼延骓看她,不语。
赵幼苓解释道:“在大胤,除非株连九族,大多时候,官吏宗室但凡有人犯了大罪,男子皆斩首示众,女子充入教坊沦落风尘,年纪小一些无论男女则从此为奴。我与阿兄阿姊因出身宗室,天子网开一面,所以……就入了宫中掖庭。”
倒不是掖庭就比在宫外为奴要好。
毕竟入了掖庭,就算是天潢贵胄,也不过已经沦为他人的脚下泥。只是这样,已比流落在外,恐活不过一年要好太多。
“我生母曾是教坊里的舞姬,有一故交好友在天子身边任差。后又兼任了教坊使一职,便使了计谋,将我从掖庭救出,女扮男装,假作阉奴,养在了教坊司内。”
“这人便是你义父?”
“是。我义父虽是宦官,可待我极好。我曾想过,义父一生无子,等以后就有我来送终。”
呼延骓微微颔首:“所以你才想知道大胤如今的消息?”
他没说她跟老头儿打探消息的事,心里盘算了下,他派去大胤打听消息的人,怕是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回来。
事情到了这步,已经没什么好再瞒着的了。
赵幼苓点了头:“吐浑狗……吐浑兵杀进永京城的时候,天子带着人南逃。现在想来已经局面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我仍不放心义父,也想知道……那些被吐浑人侵占的地方都如何了。”
“我以为,你是想回去。”
“我的确想回去。”赵幼苓不否认,觑着呼延骓的脸色道,“想回故土是很正常的心思。难道骓殿下离开戎迂后,不会想念自己长大的地方?”
“不会。”呼延骓道。
赵幼苓噎住,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呼延骓不答,转而问:“不想知道韶王的近况?”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最初的时候,她不是没怨恨过韶王。一个龙子,抛下妻妾和庶出儿女出逃,论夫妻情,论父子情,已是无情到了极点。更何况,韶王妃还领着人自刎。
到后来,她被悬在城墙上,听吐浑兵称呼城墙下的男人为赵世子。她就知道,韶王没有出事,甚至还东山再起,比过去好了不止一倍。
所以,这样的人,她何必去担心。
只是这样的事情,近乎鬼神之说,她无论如何不会告诉呼延骓。
见赵幼苓显然对于身生父亲的态度并不热切,呼延骓颔首,笑道:“你倒是信任我。”
赵幼苓抬眼。
呼延骓道:“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是不怕我将你的身世说出去?”
赵幼苓蹙眉,只一会儿,又舒展开眉头。
“不怕。”她摇头,“殿下是好人。汉人有句话,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既然答应了我,就一定会遵守承诺。”
她心里其实也微微打鼓,可看着呼延骓点头,便知道这个人是真的会信守承诺。
她忽就觉得,心头的一块石头,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可以稳稳的放下来,哪怕不能彻底落地,也不再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赵幼苓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松懈下,呼延骓忽的伸手,大掌拍了拍她的脑袋。
“养好伤,回头我会抽空教你一些东西。”
赵幼苓满脸不解。
呼延骓道:“阿泰尔的战书没下,但是话已经撂下了。你想三个月后输给他?”
赵幼苓问:“殿下觉得我能赢?”
呼延骓摇头。
赵幼苓恼了,咬咬牙道:“殿下既然觉得我赢不了,又何必教我……”
呼延骓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世上,没有什么本事,是学了也用不上的。今次用不上,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赵幼苓看着他的脸色,想了想,问:“殿下是打算教我功夫么?”
除了功夫,赵幼苓想不通还有什么可学的。
但呼延骓叹了口气:“你学什么功夫?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你能学出多少功夫?花拳绣腿逗阿泰尔开心么。”
赵幼苓汗颜。
呼延骓道:“骑射,学不学?”
骑射!
赵幼苓瞬间精神。
呼延骓自然不光有骑射的好本事,他会的很多,但余下的一些东西,并不适合现在教给赵幼苓。
她太小了,又是女娇娥。在呼延骓的脑子里,小姑娘理当是要被人捧在手心上疼爱的,什么苦和痛都该有父兄承担。自然也不能教她太吃力的东西。
只骑射学会了,不光能在和阿泰尔的比试上不至于落败得太惨,而且还能在这片草原上,更有能力地活下去。
见呼延骓主动提出愿意教她骑射,即便身上的伤要精细地养好,还需要几天功夫,赵幼苓还是在刘拂咋咋呼呼的叫喊声中,在床上只躺了两三日,就说什么都要下床走动了。
她的女儿身没再瞒着刘拂。刘拂也没出乎她的意料,在初得知她是女扮男装后,吃了好大一惊,又是脸红又是局促,好像什么孔孟之道,男女大防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头一句话却差点没叫赵幼苓喷出一嘴的茶水。
等到刘拂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再听说她要跟着呼延骓学骑射。刘拂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劝了一堆的话,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说什么大老爷们手脚笨万一伤着人不好。
可他千防万防,却还是没防住,只睡一夜的功夫,第二天起来,才能下床走动的赵幼苓,已经站在了一匹高大健壮的黑色大马前。
呼延骓先前去叱利昆的部族,是拿马换羊。足以说明他的部族,马匹很多。
赵幼苓只当是他的人尤擅养马,直到今时今日被泰善带进马棚,才知道呼延骓的人不光光是擅养马,更是养了不少马。
马棚的规模很大,外面还有大片肆意跑马的场地。棚里养着的马,个个膘肥体壮,即便是母马,也皮毛油光发亮,四肢看起来十分有力。
尤其是她眼前的这一匹。
黑色大马,身上没有一丝杂色,是真正的通体黝黑。以目前才十岁的身体来说,赵幼苓站在栅栏前,连它的前胸都到不了,只能仰着头看它。
泰善就守在边上,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栅栏后的黑马,时刻准备着一旦发怒,就立即拉走赵幼苓,免得受了伤。
“它就是殿下之前套来的野马?”
见赵幼苓问起,泰善答道:“是的。这一匹目前仍是野性难驯。殿下说既是三月的战利品,就先放着,等三月一到,分出高下,再让胜者自己驯化。”
野马的性子本就不比家马温顺,赵幼苓瞧着面前的大马,虽然很喜欢它乌溜溜的大眼睛和漂亮的长睫毛,想起自己的身高和阿泰尔的战书,不得不收回满眼惊叹。
“那我的马是哪匹?”
她一早起来,趁着刘拂还没过来找她,就偷偷跑去找呼延骓。
自从女儿身被揭穿,她就被挪出了呼延骓的毡包。如今单独住在一顶毡包里,有个老妇人受了嘱咐,帮着照顾她。
她跑去找呼延骓,人没碰着,只见到了等在毡包外的泰善。这才知道,呼延骓已经去了马场,让泰善等在这里,领她先去马棚牵马。
泰善指了指边上的一匹枣红马道:“殿下特地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赵幼苓看去,和大黑马比起来,泰善指的那一匹的确一看就是温顺的性子。枣红色的毛皮,马蹄嗒嗒地响了两声,将脑袋伸出栅栏,友好地凑过来想碰碰她。
泰善见状,挥手命马棚里的奴隶打开栅栏。
正要牵出小母马,边上突然伸出个大黑马脸,张嘴就要去咬小母马的耳朵。
温顺胆小的母马吓得叫出声,马蹄嗒嗒躲回了角落。
赵幼苓一脸懵地看着漆黑的马脸,等到马脸凑到跟前,她迟疑了一会儿,在奴隶抽气声中摸了摸坏家伙的大嘴巴。
不咬人,也不喷气,怎么看也不是个坏脾气的。
她扭头看看泰善。
后者一哂,眯着眼看有过甩落马背这么大仇恨的黑家伙,道:“有本事你就让人牵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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