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捏了捏颚下薄须,敛着目光,看着眼前三寸地,“老臣,谨听圣谕。”
柳叶拱手领了旨。不多时木青将方也带了上来。
方也一身太监服饰已经被碎成破布条,浑身血污,却一身戾气丝毫不减,被推搡进殿,梗着身子一副傲骨不屈的样子。
柳叶微微抬首,“方也,见着圣上为何不跪?”
方也啐了一口,“跪?就凭他,一个昏聩的黄毛小子,也配?”
木青一脚踢在方也的膝弯,方也应声扑倒在地,双手被缚,只能狼狈地撑爬起来。
柳叶抬眸,将目光看进方也眼中,“方师爷,哦,杨公子。你一心为父报仇,我很是理解,可是你分明知道你的父亲的的确确贪墨了江南织造司官银,按律足以问斩,圣上开恩,只判了流放,你还有不满意?”
被木青踢跪在地,方也难以起身,却将上身挺得笔直,嗤了一声道:“没错,我父亲是贪墨了银两,可是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叛党用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做要挟,你让我父亲怎么办?啊,怎么办?”
“他若是不听从他们的安排,我的母亲和妹妹便会横尸大街,知道什么是横尸大街么?他们会把她们羞辱至死,死后还不给安宁,扔出去任人践踏评议,这样的屈辱谁能受得了啊,谁受得了?我父亲乃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从了叛党所求。不得已,你懂不懂?”
柳叶叹了一口气,“就算你的父亲是被逼无奈,却也的的确确触犯了大宋律例。正因为圣上知道你父亲的苦衷,故而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方也忽地大笑起来,“那又怎样?他还不是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我从平洲万里迢迢赶去岭南,看见的只有一抔黄土。我父亲死了,就一抔土埋着,没有墓碑没有香火纸钱,没有人送终,只有一抔土,就一抔土。你懂吗?什么都没有。”笑到后面已经涕泗横流,“而我父亲一心要保护的妻女却被充了官奴,入了奴籍,永世不得翻身。到最后,他要保护的一样都没有护住,还白白搭上了性命。”
“我能不恨吗?柳大人,你说我能不恨吗?”
章惇哼了一声,“柳少卿,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其在这里听他胡言乱语,不如早些拉下去乱棍打死。”
柳叶对着章惇报以一笑,“章大人莫急。”转头问方也,“你说你的母亲和妹妹被充了官籍,你可知她们被发去了何处?”
方也凄然一笑:“柳大人此言问得奇怪,被发配的官奴我怎么会知道去了何处?这不是得问朝廷吗?”
柳叶不恼,继续道:“好,我们暂且不说你的母亲妹妹,就说一说今日开宝寺的事情。就算你怀恨在心,意欲行刺,那么那个与你同在一殿的北辽人又是怎么回事?”
方也嗤了一声:“什么北辽人,我不知道。”
柳叶绕出条案,走到方也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五年前,你曾任平洲府衙的户房掌书,两年之内有五十余人到你的户房重新做了一份身份文牒,理由是原文牒丢失。”
“身份文牒丢失,去户房补办实在是正常不过,我作为掌书,只要来人带着乡绅地保的花押,我自然得给人家补办。柳大人曾任德清县,县衙的户房里头也有这项事务,难道柳大人不知?”方也眉眼含着讥诮,语气亦是嘲讽。
柳叶起身,淡淡道:“的确,五十余人补办身份文牒,散在两年之中并不算太多,也不易引起他人注意,只是这五十余人已有二十三人在汴京城中被发现,而且……”目光落在方也的面上,“他们都是北辽人。方师爷,你想说这也是巧合吗?”
方也抬起头来,看着柳叶哼笑一声,转而将殿中人皆看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在昌王赵颢身上停了片刻,慢慢收回,“柳少卿说这不是巧合,可有证据?”
柳叶回到条案后坐定:“那些持着假身份入京的北辽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他们的身份文牒都是从你手中得来的。”
方也收回目光:“那只能说我被蒙蔽了,大不了是个失察之罪。”
柳叶哦了一声:“你只是被蒙蔽了吗?而不是受人指使,与北辽勾结意图不轨?”
方也再一次将目光从昌王颢身上扫过,道:“行刺失败,我自然是死罪。按律当诛九族,不过我的九族早就没有了。柳少卿权当委屈些,砍了我就是了,何必多言。”
柳叶沉吟片刻,道:“你似乎还想将幕后之人保护起来?想让他帮你逃狱?”顿了一顿,“纵使他能力通天,这天牢里头固若金汤,想从这里救人出去可能性为零……哦,或许你对他有所托?就像当年你将如凝借着刘胜的手托付给我一般?”
方也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昌王颢,复又垂下:“柳大人想多了,当初的如凝你也说了是刘胜所托,而非我。”
柳叶没有接他的话继续往下,而是转身对赵煦道:“微臣有个请求,万请圣上答应。”
赵煦点了点头:“你说。”
“臣想要圣上后宫里头的一个人。”
后宫的人?!木青抬眸,却见赵煦、章惇皆面色如常,昌王颢的神色略有变化,却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身陷泥沼的愤恨和不安。一位外臣要后宫的人,这不是应该引起他人震惊的么?为何一个个的都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穗儿很快被宣入小东殿,甫进殿门便看见坐在一旁的昌王颢,与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方也,白净了小脸瞬间更加白了几分。“奴婢叩见陛下。”她战战兢兢故作镇定地行了叩首礼。
赵煦没有让人起身,只对柳叶道:“人已经带来,柳卿请。”
柳叶颔了颔首,转身问穗儿:“你可是穗儿?单美人带入宫中的婢女?”
穗儿低首回道:“正是奴婢。”
柳叶再问:“你与单美人未入宫之前居在何处?”
穗儿垂着眸,眼角的余光悄悄划过昌王颢的衣摆,只见他的手覆在膝头,食指微微动了一动。“自然是与美人一道住在单家。”
柳叶继续问:“你可否将当初单美人的闺房是何模样说与我等听一听?”
一层薄汗从饱满的额头渗了出来,声音听起来倒是勉强平稳:“奴婢与美人进宫许久,有些记不大清了。不知柳大人此问所谓何来?”
“无妨,记得多少说多少就是。”
“这个……奴婢实在是……”
柳叶:“我记得单医正有一回与我提起,说他家院中栽了一棵李子,枝桠都能伸到单美人的闺房窗口了,不知这个窗口是朝南还是朝北。这一样,穗儿姑娘总不会也想不起来了吧?”
“这个……应该是朝北的窗子。”枝桠总喜欢往暖和的一面生长,枝桠所指之处多为南向,那么窗子应该是北向,穗儿的神思急速运转着。
柳叶笑了一下,“果真是朝北?”继而缓缓道,“单医正家的院子里根本没有李子树。你不要说跟着单美人进宫便忘了院子中有没有李子树,毕竟不过一年时间,能忘了屋中摆设陈列,却不可能这般快忘记三年方能长成的李子树。”
穗儿后脊梁一股子发寒,身子如同被抽去一根骨头一般,发软,却只能强撑着不倒,“奴婢不知柳大人问这个是为了什么。但是,奴婢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说了,其实奴婢并不是伴着单美人长大的,而是在单美人被圣上钦点进宫之后,单医正怕美人在宫中寂寞,才将奴才买了来作为美人的陪嫁丫鬟送进宫来。所以,奴婢对于美人先前的闺房并不熟悉。”
“穗儿姑娘好聪明,反应也快,只可惜有些事情假的就是假的,怎么遮盖还是盖不住的。”柳叶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来,呈给赵煦,“圣上,这是单医正写就的认罪书,只因他犯了欺君之罪,原本不敢坦言,却不料开宝寺出了行刺事件,他怕事件牵扯,将他所隐瞒之事牵连出来,于是写了这封书信悄悄带给微臣。若是需要,他甘愿御前与穗儿姑娘对质。”
郝随接了绢帛铺在案上,赵煦看了几眼,面色陡然阴沉,“简直胆大包天,竟然敢干出如此事情。”扬手将绢帛往穗儿面前一丢,“单月梅根本不是单医正的女儿,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
一见绢帛飘落,穗儿已经明白其中写的是什么。身子一软,五体投地,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圣上恕罪,圣上恕罪。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但是这一切都是秦骁大人安排的呀,奴婢的本份不过是伺候单美人,其他的一概不知,圣上一定要明鉴。”
柳叶蹲身捡起绢帛,缓缓道:“不管你是否参与其中,欺君便是死罪,穗儿姑娘,你觉得冤吗?”又转向一直跪在旁侧一言不发的方也,“杨公子,你觉得呢?人死不能复生,值得才能去做,但凡不怎么值得,总该想个法子将功赎罪以保性命不是吗?”
赵颢哼了一声,语气不善道:“柳少卿,今日是审刺杀圣上一案,你唠唠叨叨地扯上一个宫女想干什么?”眼睛微微眯了眯,“方才柳少卿说欺君是死罪,可别忘了这句话。”
有阮氏在,如今柳叶的真实身份的确是拿来威胁她的最好筹码。不过此举更加印证了穗儿便是昌王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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