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俗、极艳、极华贵。
金线衬着满室煌煌,晃了晃沈孝的眼。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微臣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罗汉榻上却无人应答。
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脆响。
无声的下马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棋盘行了一半,白子黑子陷入僵局,李述目光微瞟,见崭新的深青色官袍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晃都不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述将手里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刷啦啦打破了满室寂静。然后这才仿佛看到堂中站了个沈孝,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怎么干挺地站在那儿?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赶紧看座!”
语气冷淡中带着微嘲,于是那句“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沈孝。
可不是没眼力见儿么,不过八品小官,朝廷上还没站稳脚跟呢,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平阳公主?皇上最宠的平阳公主,崔国公家的嫡媳,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弹劾她?想出名想疯了!
沈孝自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他面色变了变,但很快将情绪隐了下来。
城府极深,天生是做官的材料。李述看着他,这样想到。
沈孝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侧,隔着棋盘,二人相对而坐。
李述手里捻了一颗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监察御史,沈孝。”
“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状元郎好生厉害。”
“公主过奖。”
“哪里过奖?状元郎确实好文采。‘公主象著玉筷,日食万钱;百姓绳床瓦灶,挂席为门1。’”
李述漫不经心地,却将沈孝那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念完后竟是慢慢鼓起了掌,“好文采,当真好文采!”
“臣的奏折今早刚递上御史台,晚上公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公主才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李述微微挑眉。
这句话哪里是夸她记性好,分明是暗讽她眼线多。
是呢,这样犀利的人,才是昔年那个为了当官,连面首之辱都能忍受的沈孝。
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有意思,沈孝到底为什么要弹劾她呢?
为三年前那一夜?
不可能。
沈孝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以卵击石、只为报复的傻事。
他刚进朝堂,根基不稳,此时就应当低调做官,努力做事。可他却如此高调地弹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平阳公主死磕。
为什么呢?
李述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有人指使。
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打倒她?或者打倒崔进之?
又或是……针对太子?
把玩棋子的手停住了,李述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沈孝。
若不是想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有何目的,李述今日根本不会接见沈孝。
不过一个一夜侍奉的面首,根本不值当她废一点心神。
“啪”,手中棋子落盘。
“沈大人,可会对弈?”
“请公主赐教。”
白子黑子,棋盘上一场暗战。
这残局是方才李述自己同自己对弈后的死局,白子占绝对优势,黑子眼看就要死透了,因此李述才不想再下。
这会儿二人重拾棋子,李述先抢了白棋,沈孝只得执黑子。
公平?李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她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不是为了放低身段和一个八品小官讲公平的。
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
更何况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好生厉害!
这样厉害的人,要么做盟友,归入太子麾下。可惜太子背后都是世家大族,根本瞧不起一个寒门。
那么……就彻底将他打压,不留任何威胁!
李述抬起眼,将眼中冷厉藏在打量之后,认真地盯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朝廷新发的八品官服,正八品的官,官服都是深青圆领长袍。时长安城有句损人的话,说“京官似冬瓜,暗长”,说的就是正八品的官,深青官服套上身,仿佛墙角蹲着的一颗冬瓜。
只是沈孝他高而瘦,脊背挺直,因此他这颗冬瓜倒是赏心悦目。
沈孝是很英俊的,但与崔进之这种世家出身的清俊矜贵不同,他的相貌更偏冷峻沉肃。眉峰锋利入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脸型瘦长,又因为瘦,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就那样沉肃着脸,将一切喜怒哀乐都湮在浓稠的瞳孔之下。
李述瞧了一会儿,目光慢慢泛出欣赏来,忽然笑道,“以前倒没好好瞧,今日才发现,沈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
浓眉深眼,是英俊,也是冷峻。
沈孝刚在棋盘上压了她一头,脑子里正飞快计算着平阳公主下一步会作何反应。掀了棋盘这种场景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不止一遍了,可万没想到……她竟然忽然谈论起了男色。
闲闲将手肘撑在棋盘上,李述托着腮,凑近了沈孝,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当真是英俊。”
沈孝怔了怔,竟想不通她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平阳公主功于心计,此刻哪里是功于心计,分明是……功于男色。
沈孝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严谨,读书刻苦,古板地从未有过任何女色之想。若非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他至今都能是童子之身。
也是为此,那侍寝的一夜在他脑子里格外鲜明。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海瑞的天下第一疏
第8章
“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