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甲试卷送到您案头,是由您最后来定进士名次的。那日儿臣来看望父皇,您桌上都是卷子,还让儿臣也瞧瞧这次科举选拔的人才。儿臣这才第一次接触卷子,草草翻了翻试卷名帖,发现三甲里都是些熟人,不是这家的嫡子,就是那家的旁系。三百份卷子里,唯有十个陌生名字儿臣不认识,想来是门第不高的出身,故儿臣将那些卷子都挑了出来,专程拿给您看,那里头就有沈孝的卷子。”1
“如果说儿臣做了什么插手科举的事情,无非就是挑了这十份卷子出来。崔进之若是以此为由,弹劾儿臣干预科举公正,那儿臣无话可说,只能认罪。”
崔进之弹劾的就是这件事。
李述那时确实是经手了沈孝的卷子,可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卷子递到了正元帝面前。最终如何排名,都是正元帝说了算的。
况且李述挑寒门出身的卷子,非常符合正元帝的心思——皇上广开科举,就是想招寒门子弟对抗世家,结果主审官死死压着寒门子弟的排名,这不是打父皇的脸么?
就算李述不挑那十份卷子,父皇自己也会挑出来专门阅一遍的,沈孝的经论本来就写得极好,最终也一定会被点成状元。
无论李述有没有插手这件事,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崔进之的弹劾根本就不成立。
李述接着道,“至于崔进之弹劾儿臣养面首……”
她不屑一笑,“儿臣这几年的入幕之宾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至于里头有没有沈孝这个名字,儿臣是真记不起来了。崔进之说有那便有吧。”
李述说得随意,态度十分不在乎。
找面首这件事,当年她是让吴兴县令找的,父皇要是想查,一查一个准。她和沈孝有那种关系,这无法否认。
要想隐瞒,最好的做法是将一棵树藏到树林里,将一滴水藏在海洋里。
崔进之弹劾她私德不检?那她就更不检点一些,公主睡过的人那么多,谁去专程记名字?
正元帝目光闪了闪,看着跪在脚边的李述,想起了沈孝今早上的辩白折子。
沈孝坦白承认了做面首一事,直言自己当年是为了求官,奈何公主言而无信,他自此对平阳公主怀恨在心。后来做官后,初为御史就弹劾李述,甚至是后来纵兵抢李述的粮食,固然是为了公事,但也有发泄私怨的意思在。
他的折子不仅主动承认了和李述的关系,还将自己与李述的关系描绘地恶劣。
崔进之说他们结党?他们不结仇都算好的了。
至此,这二人的话算是对上了,并无隐瞒。
正元帝面色稍缓。
正元帝看重李述,不仅仅是因为李述聪慧,更是因为李述生性冷淡,跟长安城权贵圈都不怎么交往。同理这也是沈孝能快速平步青云的原因。
世家盘根错节,正元帝登基了一辈子都被掣肘,因此更厌恶自己手下的人结党。
正元帝心中怀疑稍减,面上冷意收了,道,“天气凉了地上冷,跪久了膝盖疼,坐下吧。”
收了君王威严,他又恢复了慈父模样。
李述微微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谢父皇。”
她坐在罗汉榻上,宽袖掩盖下,她将手落在膝盖上,暖了暖膝盖的冷意。
崔进之出了个昏招,李述想。
他这封弹劾折子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李述想要自证清白,并不是难事。
可问题是,为什么崔进之会出这么个昏招?他被逼急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把李述拉下马来?不,崔进之不是这么蠢的人。
他这封折子背后,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越是不确定的事情,李述反而觉得越是可怕。她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兆在隐隐作动,可想不通那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
刘凑端来一盏茶,李述捧着喝了一口,将心中不安略略压了下去,就听身边正元帝貌似不经意道,“这才四十二岁生辰刚过,可朕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李述忙笑,“父皇这是什么话,您还英武着呢。”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转眼间你们这些子女都长得这么大了,朕可不是老了么。就说金城吧,朕记得上回见她,她好像才这么一丁点儿高。”
正元帝比划了一个小豆丁的高度,接着道,“可前几天宫宴上一看,朕才发现,她原来都及笄了。这么多公主里,她排行都算末的,你说,朕可不是老了么。”
李述听得眉心一跳。
后宫里公主那么多,父皇什么时候专门关心起金城来了?
既然父皇都说起及笄,那显然就是想给金城赐婚了。想把金城嫁给谁呢?
李述自然迎合正元帝的话,“是啊,金城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想我当年那么大的时候,都马上要出宫开府了。也是该给金城妹妹相看个好驸马了。”
李述笑着试探,“父皇可看上了谁当女婿?”
正元帝想了想,直白开口,“朕觉得沈孝还不错。”
他靠着靠垫,意味不明的目光搭在李述身上,“雀奴觉得呢?”
李述猛然捏紧了手中茶杯,细瘦的手指掐紧了,指尖泛起了白,仿佛都感觉不到烫。
父皇在试探她。
你们俩看似坦荡荡,可到底如何呢?
正元帝原本想过,让沈孝去做李述的驸马。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二人此前毫无联系。一旦二人有了联系,正元帝反而就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了,否则就觉得自己是顺了别人的意思。
帝王心术,不过如此:同样一个东西,我可以赏,但你不能要。
李述几乎是用全身的气力才压下了心里的情绪,才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
她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沈大人和金城妹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正元帝点头,“金城母亲位份低,皇后最近也不露面。你是她姐姐,又最是沉稳,她的婚事你多关照一下。这阵子你先去牵牵线,等合适了,朕就可以下旨了。”
宽袖下掩着李述的手,她握紧了拳,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又增加了一道疤。
李述点头微笑,“儿臣知道。”
父皇是真的想抛出金城去和寒门联姻,还是只是在用此事来试探沈孝和李述的孤直?
李述这会儿是真的分不清。
可不管皇上最终会不会赐婚,只要目前透了这个意思,李述也一定要欢天喜地地作媒,沈孝一定要感天动地地谢恩。
不然……就是心里有鬼。
小黄门开了含元殿门,李述跨过门槛往外走,迎面就是一道冷风,吹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透出衣衫下瘦削的一道脊骨。
寒露将至,天冷风寒,往后就是漫漫冬日。那些属于春天的萌生,属于夏天的热烈,属于秋天的丰盛,都要消散了。
*
论理朝臣奏章都要经过门下省,也就是要经过沈孝的手上。可崔进之毕竟是东宫旧臣,又是世家典范,他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想上一封折子,就有官员替他绕过门下省,直接递到了正元帝的案头。
管你什么谏议大夫,就算你成了门下省正三品的侍中,他们都可以径直绕过你去行事。
沈孝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高,可崔进之这一封折子才将他打回现实——他其实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譬如,在这件事上,他无法拦下折子,无法保护李述。
听说她今日入宫,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斥骂她?
沈孝坐在轿子里,哑声吩咐了一句“仙客来。”
明知这时候最是应该和她避嫌,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见她一面。
轿子行到一半,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拦住了。
沈孝掀开帘子,对上了马上崔进之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他盯了沈孝半晌,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沈孝落轿,崔进之下马,二人都朝对方走了几步。繁华喧嚣的朱雀大街上,二人之间酿出了一种静默而厮杀的力量。
崔进之如今是白身,可见了沈孝根本不行礼。反而凤眼微瞟,眼尾带刀,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他每每笑起来,仿佛还是五陵年少的风流。
“沈大人好气度,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来朱雀大街上游乐?”
沈孝比他肃冷的多,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一字一句咬字清楚而果断,“沈某坦荡荡,又为何不能来游玩?”
崔进之闻言,伸手鼓掌,“好一个坦荡荡。”他的笑都是讽刺意味。
坦荡荡?皇上信你么。
沈孝瞳色浓如墨,就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是盯着崔进之,说了一句话,“你如果想对付我,不应该伤及她。”
崔进之不是想弹劾李述,他只是借力打力,把矛头指向沈孝。可他却将李述抛出来做饵,将她的私事揭露在满朝文武面前,让她从面子到里子都丢尽了人。昔日夫妻,就算再无情分,可他不应该这样残酷地对李述。
有很多情绪,李述藏在心里不会说,可这不代表她没有痛觉。
“她?”
崔进之冷道,“沈大人叫的好亲密。”
他走近了一步,平视着沈孝,脸上是嘲讽之意,“沈大人,你说错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