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听了就笑了一声,“看来我得告诉父皇一声,崔驸马没规矩,是时候换个有规矩的驸马了。”
说罢再不理崔进之,下人很快收拾好了行装。来千福寺不过短短几日,可变动如此之大,却好像是过了几年。
红螺扶着李述登上马车,她回眸看了一眼森森山岗。
陌生人救了她,亲近人害了她。造化原来如此弄人。
李述上了马车,红螺将靠垫拿过让她靠着。她的手如今伤得厉害,连书都翻不了,只能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闪过的山间风景。
红螺见她如此,便解闷儿道,“公主,那个贱婢被驸马、呸,昨夜被崔大人撵出去了。听说没少受折磨,一双手都废了,肋骨也折了,就剩一口气吊着。”
“让她这么多年膈应人,如今早该有报应了!依奴婢看,就该派人把她乱棍打死,扔出去喂狗!”
红螺很是生气。
这几年公主每一回和驸马吵架,都要牵扯到青萝,她简直就是一个梦魇。公主的所有不幸都起源于她,如果不是青萝,公主怎么会和驸马走到今天的地步。
李述听了,却只是淡笑了笑。
她这几年确实都盼望着,有朝一日那个叫青萝的女子能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然后到那一日,她和崔进之之间就再无隔阂了。
但她到今日才非常明晰地确定,其实她与崔进之的隔阂根本就不是青萝。就算没有青萝,就算崔进之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们俩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是政治立场的不同,与之相比,感情真是太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李述甚至都有些怜悯青萝。
那个女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其实心里跟她是一样的,她们都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昔年是长乐坊里一曲琵琶不知数的头牌,如今废了一双手,又失去了男人做依仗……
以后的日子,只怕过得像人间地狱。
让她活着,比让她死了更折磨。
李述微微叹了口气。
*
沈孝抱了一摞折子,沿着龙尾道正往前走。
今日的天气也是阴沉沉的,大抵到了晚间还要落雨。自前几日落了长安城今年第一场雨后,这雨势就没有收过,而且基本都是瓢泼大雨。
天气实在古怪,前半年旱灾,后半年怕是要有涝。
想起落雨,沈孝的思绪便飘到了李述身上。那日她落崖,就是长安暴雨的开端。
她凄惨惨的模样,蜷在火堆旁靠墙睡觉,倒是像一只卧在火堆旁的猫。是真的像,都有一双通透的眼,能看透人心,有利爪尖齿,也有温柔毛发。
从前他在吴兴老家,街巷里有一只老猫流浪,到处乱窜叼食,因此经常挨石子,毛发都乌秃秃的,又是凶狠又是可怜。
他寒窗苦读,经常熬到深夜。每到夜里,大约是屋里比外头暖和,那只猫就来取暖。刚开始卧在门廊下,后来就得寸进尺,一只爪子一只爪子地从厚厚的门帘下伸进来,末了尾巴一缩,整只猫就都进了门。
一来二回,一人一猫就熟了,沈孝钓鱼时会刻意给它留几条吃。
那时他一边摸它,一边低头看书,听它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都只能看见那只猫偷东西吃,唯有他知道那只猫还会撒娇。像是某种独属于他的秘密。
沈孝刚上了汉白玉阶,来到含元殿外,殿外守着的小黄门见他来了,打个千儿就道,“烦沈大人稍等,陛下跟平阳公主说话呢。奴才带您到偏殿去坐坐。”
态度十分恭敬。
如今满朝文武,便是暗地里再怎么瞧他不顺眼,可当面见了他都总得道一声“沈大人”。他因征粮一事立了大功,缓了关中旱灾,是科举选拔寒门的典范,如今在正元帝面前十分得脸,说是御前红人都不为过。
沈孝听了就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往偏殿走。
她从千福寺回来了。不知伤的如何了?那玉饰应当会交给陛下吧?太子怕是要有苦头吃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她那一身伤。
沈孝漫漫地想着。
第51章
正元帝正在含元殿里批折子, 听见刘凑过来禀报, 说是平阳公主来了。
正元帝搁下手中朱笔就忙道,“快让雀奴进来。”
小黄门扶李述进了侧间, 李述二话不说,竟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她仰着脸, 脸色苍白,划痕犹未消,十分凄惨。
“父皇……儿臣, 儿臣……”
她激动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全了,声音里竟然都带了哭腔。
正元帝听得心中一颤,也不要小黄门,自己忙走过来就将李述扶了起来。
李述几乎是跌在正元帝怀里, 一场劫波,好像将她整个人的坚强面具都击碎了。
正元帝从没见过李述这样脆弱过,她跟别的女儿不一样, 别的女儿为了讨他可怜,有事没事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唯有李述总是淡漠,连强烈的情绪都很少有。
也是因此, 正元帝看着她如今这样子,反而内心更加怜惜。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有点糊了,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李述的背,“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刘凑站在一旁,偷偷别过身去抹了一把泪。
李述缓了片刻,终于将情绪缓了过来,抬起头来看着正元帝,“都怪儿臣,让父皇担心了。父皇快坐下。”
她伸出手,有心要搀着正元帝坐下,却不小心牵扯到了手上的伤口。李述轻“嘶”了一声,旋即又压下疼痛,勉强笑道,“儿臣不中用了,都没法搀着父皇了。”
正元帝看着只是心疼,“快别说这种话。”
刘凑端来圆凳,直接摆在了案桌旁,好让二人能近距离的说话。
正元帝叹道,“你进宫做什么?怪折腾的。如今紧要的是先养伤,等伤好了再来给朕请安不迟。”
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怕父皇担心,所以想进宫让您看看我,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能说话能走路也能吃饭,父皇看了就不担心了。虽有太医向您禀报,可那到底是隔了一层,儿臣只怕不能消您心中的担忧。”
她看着正元帝,一双眼满满都是孺慕之情。
正元帝听了就心中一暖。
这孩子也太体贴了。
看见李述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的模样,确实比任何太医转述一句“公主无碍”要让人欣慰的多。
她拖了满身的伤,进宫只是为了让他消一消心中担忧。
李述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非常体贴的。她很善于揣度人心,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因此投其所好这件事,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只是她不喜欢那样温柔小意罢了。
此刻她温柔小意,其实并不是真的对正元帝有很多父女之情。她受了一遭难,总不能白白受伤,便是利用伤势在正元帝这里得到一些怜悯,也是聊胜于无。
正元帝面上都是慈父模样,对刘凑就吩咐道,“朕的内库不是有颗千年参,上次高丽进贡的,去拿过来。皇后那儿不是有些血燕窝,都拿出来给平阳。”
他转过头来就一脸慈爱,“你伤了元气,要好好补补。”
李述听了就拜谢。
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赏”这个动作。
因上次征粮一事,在外人看来,就是平阳公主被皇上训斥,失了圣宠,因此她门前骤然就冷落下来。
如今陛下重新给公主赏赐,显然是说明陛下并没有厌弃公主,甚至比往日更加疼爱公主。
冷落的门庭,想必明日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但这只是个附加条件,李述拖了一身伤来拜见正元帝,主要目的并不是此。
正元帝摸了摸李述的发髻,“千福寺建在山上,又在城外,去得次数多了难免会出事,往后可别去千福寺了。要上香,就在城里的寺里。”
李述闻言默了默,片刻后忽然起身,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表情非常严肃,“父皇,儿臣不是失足坠崖,儿臣是被人推下去的。”
正元帝立刻就愣了,“你说什么?!”
声音顿时就严厉起来。
“是谁?!”
他一双眼直逼李述,可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不知道。”
没有证据,不能随意攀扯,否则就是诬陷。
李述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崔进之也知道。
父皇对太子的感情比对任何一个子女都要重,为了太子,他甚至都愿意容忍卧榻之侧有世家的存在。
随意攀扯太子,只会引得父皇厌烦。
打压太子的关键,一定要先让父皇对太子慢慢失望,而失望的开端,就是埋下怀疑的种子。
李述跪在地上,眼眶慢慢又红了起来,仿佛刚压下的惶恐情绪又冒了起来。
“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她说这话时,竟是膝行几步上前,跪在正元帝脚下,趴在他膝盖上哀哀地哭,“有人要杀儿臣!”
正元帝只感觉到李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殿中一时只有李述低声的抽噎声。
很快李述就将眼泪咽了回去,从膝盖上抬起脸来,“儿臣失礼了,父皇为朝事操心,儿臣反而把自己的事情杵在您面前,让您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