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第13章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他从唇部到下颌都瞬间绷紧了,愈发透出十分的冷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跗骨之蛆一般萦绕在沈孝的脑海中。这日下了卯,他便没有回家,反而去了朱雀大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遍地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车马粼粼,锦衣绫罗者数不胜数。沈孝一身寒酸的八品官袍,格格不入地行在喧闹繁华的夜里。
冠盖满京华,落魄的唯有他一人。
不知行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沈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仙客来酒楼门口。鎏金招牌闪烁着他的眼,仿佛在耻笑他的寒酸与贫穷。
沈孝抬眼盯了一会儿牌匾,最终又默然地收回了眼。
灯火灼灼的楼上,一双美目恰巧向下一瞟,正捉住了沈孝英挺的面容。楼下沈孝浑然不觉,眼看着天色渐晚,他转身就想往回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大人……沈大人……”
沈孝疑惑转身,见是个总角童子急匆匆地,刚从仙客来里头出来,边走边叫他。
“沈大人……”
童子小跑到沈孝面前,喘了几喘,“您可是新科状元、监察御史沈孝沈大人?”
这童子跑近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沈孝叫熏得皱了皱眉,见着童子不过十五六岁,但生的唇红齿白,竟是比小姑娘还要阴柔美丽。
沈孝迟疑片刻,“……在下正是沈孝。”
童子便道,“不知沈大人是否有空,我家大人想请您喝杯薄酒。”
见沈孝皱眉,童子忙道,“我家大人乃吏部朝议郎吴青。”
吏部朝议郎……
沈孝思索片刻。这是正六品的官职,只可惜品级虽高,却是个不掌实权、不问实事的散官,一般是世家大族的旁系子弟荫庇得的官。
这位吴青找他做什么?别说是素未蒙面了,在此之前沈孝连听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童子见沈孝不动,又重复了一句,“不知沈大人是否赏脸?”
沈孝道,“还请带路。”
不论如何,到底对方官阶比他高得多,既然主动来邀,自己自然不可能推却。
童子引着沈孝进了仙客来,依旧是上了三楼,童子半步行在前只管带路,忽听得身后沈孝没有跟上,忙回转身,见沈孝停在了金玉阁包厢的门口。
童子道,“沈大人,我家大人的包厢在前头。”
他见沈孝看着金玉阁,好心提醒道,“这是仙客来最好的包厢,平阳公主包下的。”
言下之意便是,平阳公主不好惹,您盯着干嘛呢。
金玉阁房门紧闭,灯火未点,显然今夜平阳公主李述并不在此。沈孝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景象,她穿着一身遍地织金牡丹华服,坐在窗前对弈,身后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沈孝回了神,跟着童子继续向前走去。
行到走廊尽头,又是一个包厢,童子推门进去,道,“大人,沈大人来了。”
沈孝跟着童子进了门,正座上坐着个一身绯红官袍的青年男子,见沈孝进来了,他笑了笑,“沈大人来了。”
声音竟是十分地温柔,仿佛能掐出水来。
沈孝不曾见过许多女子,当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拿平阳公主跟这位绯红官袍比较了一番,末了得了个结论:相比之下,平阳公主的女人味明显逊了一筹。
沈孝拱手行了个官场礼,“下官沈孝见过吴大人。”
吴青轻笑了一声,觉得沈孝懂事、有礼貌,虽面相过于冷峻了,但到底是可以调教的。于是招了招手,“什么下官大人的,不妨就以兄台相称吧。沈兄,请坐。”
沈孝走进几步,坐在了吴青的下首。
结果刚坐下,险些又被一股香味熏地背过了气,是吴青身上的香气。
荀令留香,世家大族好香薰,原也不奇怪,只是沈孝不曾闻过这样……甜腻的香味,仿佛将无数香草花朵都揉在了一起。
那位平阳公主就不熏香的,沈孝忽然没边际地想到。
这位吴青不仅香气比女子还甚,便是容貌亦是十分姣好,长睫白肤,体态瘦削,便是跟女子比美,只怕都只赢不输。
吴青斟了一盏茶,动作优美,童子捧到了沈孝桌上,吴青笑道,“庐山云雾茶,沈兄,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