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揉了揉眉心,明亦尘已经发觉了门口的她,报以一笑,而后道:“炉子上温着药,姑娘餐后一刻钟方能服用,莫要忘了时辰。”
安月兰心中一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都能周全如斯。又忽然意识过来,讶道:“明公子,你一夜未眠?”
明亦尘未曾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她睡下不久便发热开始说胡话,明亦尘又哪里睡得着。一时间安月兰心里竟不知道明亦尘的这份恩情,该如何去还了。
明亦尘要赶回玄清宫的,从灵砚城到玄清宫,必须渡沣江,安月兰给明亦尘指了渡头的方向,倚门目送明亦尘背着小包袱离去。
不是她不想送明亦尘,只是她在灵砚城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渡头的船家都是周边的穷苦人家,更是都认识安月兰,若她去相送,怕是明亦尘就找不到肯渡他的船家了。
看着那一袭白衣渐行渐远,安月兰心中怅惘,悄然抚上心口,不知道自己欠下的这份情,往后可还有还的机会。
哪料一个时辰之后,明亦尘却一脸无奈的又出现在了草庐门口,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安月兰抱拳道:“怕是要多叨扰姑娘几日了。”
原来今日渡头停摆,不止今日,往后几日,都没有船渡江。
昨夜的大暴雨引得江水大涨,险些溃堤,沣江水下本就奇诡多变,水湍浪大,没有船夫敢载人渡江,哪怕是大的帆船,也怕水下暗流。正逢夏季多雨,往后几日还会持续降雨,要等几日,雨势稍歇,水位降下去,才有人肯摆渡了。
明亦尘只能在灵砚城先留下来,本想着去寻家客栈,哪知城里的客栈都被这场大雨困在此间的行商旅人挤满了,连城外的道观也不例外。
一时别无他法,只能又背着行囊,寻回了安月兰的住处。
这灵砚城里,他便只认识这一个人了。
安月兰听了有些忍俊不禁,问他:“你不是可以御剑么?何必执着于渡船?”
她只是打趣,明亦尘却一本正经的答道:“在下此次下山是为历练,又怎么可以走捷径?路总是需要一步一步走,风雨总有停歇的时候。”
安月兰明眸漾上一抹亮色,低头轻笑:“明公子这番话听起来,比我当先生的父亲都还要有学问。”
明亦尘望着她,薄唇轻启,似要问什么,又及时止住了,安月兰将他迎进屋,放下包袱后,明亦尘便将长桌搬了出来。
他要留下,安月兰自是欢迎,只是她终究是一个女子,昨夜事出有因也便算了,再与她共寝一室,明亦尘决计不会做的。
因此一放下东西,便一言不发开始帮安月兰修补房屋,这些事情,以往都是安月兰自己来的。
安月兰端着温热的药碗看着明亦尘忙上忙下,热气氤氲了双眼,视线里的那袭白衣,都有些模糊朦胧了。
黄昏的时候,阮寇来了一趟,给安月兰送了一包银子,安月兰心下明白,出了这样的事情,阮府自然不会再让她继续干下去,这便算作是辞退她的工钱,便是不赶她走,她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阮家了。
好在阮清荷没有大碍,已经醒转,只是要将养上好一阵子。
安月兰想去看看她,阮寇却冷冷道:“安姑娘若当真为了六小姐好,便离她远些吧。”
而后甩袖离去,留安月兰愣在当场。
这是阮家与安月兰之间的事,明亦尘一个外人,不知其中曲折,也无法插嘴,全程默然修补着草庐,阮寇离去后才飞身下来,呆呆的看着神情凄然的安月兰,不知该如何安慰。
沉吟了半晌,也只指着她手中的那包银子挤出一句:“其……其实,你可以养活自己不是吗,并不需要去做婢女……”
安月兰怔了一怔,随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故作轻松道:“是啦,我一个人一张口,怎么也饿不到的。”
她屋后有一大片菜圃,因为她的缘故,这一片地方的菜地是无人要的,所以都是她的,她根本不愁生计。
明亦尘有些不解,疑惑道:“那你怎么……”,话未说尽,他怕安月兰以为自己是瞧不起婢女身份。
安月兰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淡淡道:“我想攒钱给父母修葺坟墓。”
哪怕装得再洒脱,眼角终究有一丝苦涩伤感掩藏不了。
“抱歉。”明亦尘讷讷言道,心下歉疚,他方才便是想问安月兰为何孤身一人,略一思考她的情况心中便明白了,及时止住了,偏又在此时戳人痛处。
安月兰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笑着散去心中一点伤感,“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许久的事情了,没有什么提不得的。”
她觉得自己早就不会因此伤心了,安月兰撇撇嘴,又恢复了那副俏皮的模样,“公子修为高深,应该看得出来月兰身上的不同吧?”
明亦尘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姑娘气弱,易引来邪祟,这也不是姑娘之过。”
“嗯,还是公子眼光好嘿嘿,可惜了,灵砚城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煞星,自然我也是请不到工匠的,只能多攒些钱,去远些的城里请了。”
正文 第十二章阮云何
安月兰曾经听人说,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城里最有名的批命先生在给她相命的第二天,双眼就瞎了。
安月兰的命批也不曾流传出来,连安月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多半不是什么好命。
虽然安月兰不觉得那个相命先生是因为自己才瞎的,毕竟后来的许多年他都活得很好,待自己也算不错,只是不再相命了,改行做了大夫,直到几年前才离世。
不过对于安月兰的命批,他半句也不肯透露。
安月兰的父亲本是灵砚城里一个安分守己的教书先生,诲人不倦与人为善,对于安月兰的种种传言,向来是不信的,也自小教导安月兰不要去听信人言。
父亲在世时,安月兰的生活过得也还算不错,可是在安月兰七岁的时候,父亲却在一场诡异的大火中丧生,母亲长病不起,她找当初那个批命先生求救的时候,先生只是连连摇头,说自己若当真想救母亲,就离母亲远点,不要将身边的邪祟,带回家去。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当真会招惹不干净的东西,那场要了父亲性命的大火,原本也是冲自己来的。
邪祟之物,妖鬼之流,对病弱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安月兰为此离家半月,只期母亲好转,终了却只得来母亲病故的消息。
从那往后,她克亲孤煞的名头,就在灵砚城里传得更响了。
这灵砚城里,也只余下曾经做过父亲学生的阮云何兄妹和相命先生不嫌她畏她,初时她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甚至觉得无颜存世。但是渐渐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闲言冷语里,反倒释然了。
大抵不会有人知道那时候的她是如何挣扎着熬过来的,在那么多冷眼与恶意之下,挣扎求存,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所以她从无信仰。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只看自己心中是否能够强大的直面不公,而不是怯懦的被不公压倒。
世界总是还有美好的事情值得留恋,自己何必自艾自怜,被不公踩入泥泞。
夜里两人围坐篝火,安月兰云淡风轻的向明亦尘谈起往事的时候,发现自己心中无比平静,在这个相识不到两日的人面前,吐露这些,竟然丝毫不觉得缄口难言。
阮寇那句话让她一时想起母亲离世的事情,确实被勾起了一丝伤怀,明亦尘虽然笨拙的不会安慰,却好似有能治愈人心的魔力。
也许是明亦尘的气质太过温润,默然不语,恰到好处的做着一个聆听的谦谦君子,化解了自己胸中艰涩。
看着垂眸在火堆上添着木柴的明亦尘,安月兰默然笑了一笑,你看,世上美好的事情,总归要活着,才能遇得到,能够遇见,便是幸事,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相遇,何惧别离。
安月兰的钱还没能攒够,工匠们的工钱和石料的价钱一天天的涨,她总觉得自己存钱的速度还没有上涨的速度快。
阮府的活计丢了,她只能另谋生路,灵砚城里的人自然是不可能留她的,如今连阮家都赶走了她,只怕自己的名头更大了,为今之计,只有去城外的道观碰碰运气。
道观都是修炼的道士,也许能够接纳她也说不准。
因此第二日,她便去了道观准备碰碰运气,只是等到他们午后赶到城外宁崖观的时候,不出所料的吃了闭门羹。
门口守山的小道士倒是好心,没有直接赶她走,还帮她去问了一下观主,只是奈何问了三趟,得到的,都是并不缺人手。
安月兰看了看山门来来往往的信众与山门内忙得脚不沾地的领客小道童,冲着明亦尘无奈的耸耸肩,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们回去吧。”安月兰泄了气,心中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灵砚城另寻居所。
略微嘈杂的人声里,突然无比清晰的传来一声:“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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