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而言,皇帝是家主,是丈夫,是父亲,却被舆论所制,不得不舍弃心爱的儿子。
从天下而言,他是天子,至高无上,却被皇后与太子胁迫,不得不将爱子遣往封地。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绝对践踏他底线的行为。
皇帝这些年来对太子的冷漠,完全可以解释了。
钟意轻叹口气,目光心疼:“只是委屈你了。”
“也还好,”李政没有说没关系,但也没有诉苦抱怨,最后,也只是笑着说:“父皇也有他的难处,我都明白。”
钟意伸手过去,他略微一顿,旋即握住,送到唇边,低头吻了上去。
第60章 过往
宫中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钟意与李政便相携出宫,上了马车,一道往青檀观去。
时辰已经不早,暮色渐起,往城外的路上几无行人,只有马车上的风铃声伴着马蹄哒哒,快速往青檀观去。
钟意垂下眼睫,复又抬起,同他道:“对不住。”
李政有些讶异的看着她,笑道:“今日吹了什么风?你竟也有向我致歉的时候。”
钟意却不直接回答,顿了顿,方才低声道:“皇后……皇后是你的生身母亲吗?”
李政忽然顿住,目光怔怔落在她面上。
钟意却握住他手,低声道:“是不是?”
李政瞳孔幽黑,深不见底,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不是。”
不自觉的,他们交握住的手掌捏的用力了些,他温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皇后的态度也足够明显,” 钟意望着她,轻声道:“还有,前几日我在嘉寿殿,听见有人提过……”
说着,她便将自己醉后醺然,往侧殿去歇息,却听见宫人们提及这桩内幕的事情说与他听。
李政听得笑了,道:“世间哪有这么多偶然?更别说,是在宫中这样的地方了。”
钟意心中也隐约有个猜测,沉吟几瞬,道:“是陛下?”
宫中曾经有过两位皇后,且是共同存在,这种事情对于何皇后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决计不会向外人主动透露,太后不管事,哪里会理会儿子的后宫,也只有皇帝有这样的手段,也有这样的理由,会为了儿子,主动将其中内幕透露出去。
否则,钟意在探查的时候,也不会这么顺利。
李政颔首,心里感动,复又叹道:“父皇有心了。”
“先前,你曾问过我四个问题,”钟意眸光微抬,轻轻道:“我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不敢说,今日却定了主意。”
李政莞尔,他原就生的英俊,唇角一弯,真有些少年意气,风力倜傥的意味在:“怎么,不怀疑我了?”
“不是你,”钟意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那块石头被移开了,阳光照入,微风徐徐,她道:“对不住。”
李政轻哼了声,没好气道:“你之前见了我也没好脸,骂我凶我,后来还几次三番打我!”
钟意给他顺毛,笑道:“好了,对不住。”
“光说有什么用?一点诚意都没有。”李政伸开手臂,笑吟吟道:“叫我抱抱,再亲亲我,要是能早点嫁给我,再生几个胖娃娃,就更好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得寸进尺的要求?”钟意戳着他额头,顺势把他推开:“你心里憋着那么多话,却什么都不肯说,从头到尾都瞒着我,难道这没有错?”
“李政,”她道:“你个棒槌!”
前世钟意临死前,心中先是惊愕诧异,随即便是满心怨愤,直到今生再来一世,见了李政,仍旧难消。
她固然有失察之过,但李政从头到尾都隐瞒着她,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拿这句“棒槌”说他,也绝对算不上冤枉。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是我疏忽,”李政面上戏谑之色消退,正色道:“那些事情原本都已经过去,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没想过再说与人听。”
他忽然有些伤怀,勉强向她一笑:“而我母亲她……也不希望让人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钟意默然,李政也没有再说话,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青檀观,到了。
暮色袭来,铺天盖地,远处一片苍茫,钟意挑开马车的车帘,回首去看长安,便见万家灯火璀璨,正是安澜。
观前的山门处点了两盏灯笼,径自放着皎洁明亮的光芒,车帘掀起,光线透入,映得李政五官明暗不定,身上似乎也充斥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
最后,他才轻轻地说:“去问姑姑吧。”
钟意冷不防听他这样说,怔了一下,方才道:“我之前也曾经问过她,但她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肯讲。”
李政微微一笑,道:“你便说是我让你去问,她会如实告诉你的。”
钟意眼睫轻轻垂下,在她光洁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思及前事,问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便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是吗?”
李政目光中添了几分柔意,忽然伸手去抚摸她面庞,道:“确实是。”
“怪不得,”钟意恍然,笑道:“你刚返回长安的当天晚上,就到这儿来了,你之前是不是没有打听过消息,也不知道这儿已经有人住了?”
“确实,宫中宴席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不欲惊扰姑姑,更不想惹人注目,便无声息的过去了,”李政露出一丝回忆之色,温柔道:“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
钟意斜睨他一眼,道:“既然吓了一跳,怎么还会将山河珠送给我?”
李政轻轻笑了起来,道:“我带山河珠过去,原本是打算供奉在屋子里,敬献给母亲的。”
“好个不孝儿子,”钟意斜睨着他,道:“见色起意,连孝顺母亲的山河珠,都顺手送给别人了。”
“阿意,我那晚见你,既觉命运有常,又觉母亲冥冥之中保佑于我,”他笑道:“竟将这样合我心意的你,送到我面前来。”
钟意狐疑的打量着他,忽然问:“所以李政,你到底是喜欢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来。事情的许多爱恨,原本就是没有缘由的,”李政笑吟吟的看着她,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还有,”他顿了顿,神情少见的有些赧然:“那天晚上,屋里没有掌灯,我朦朦胧胧的见到你,觉得你有点儿……像我的母亲,后来,你对我怎么凶,我都不忍心对你发脾气。”
钟意怔住了,随即反应过来,道:“你母亲同皇后是孪生姐妹,可我跟皇后……生的一点相像都没有啊。”
“我不知道,就是下意识觉得像,容貌不甚相似,但气度如出一辙,”李政道:“她向来不喜欢华衣贵饰,即便身处皇宫之中,也一贯素简,如你一般皎洁,有点清冷,还有些孤傲。”
“那前世呢?”钟意顺势问道:“前世我既没有出家,气度也与此时全然不同,你为什么会娶我?”
“现在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李政哑然失笑,道:“说起来也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活了两辈子,竟都栽在你一个人手里。”
钟意亦是含笑,道:“天色不早了,随我一道进去歇息吧。”
“不了,”李政难得的拒绝了,道:“时间还不是很晚,去找姑姑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到此处,钟意的心里不觉沉重了一瞬,颔首道:“好。”
玉秋上前来扶她,她正要下去,却被李政给拉住了。
“阿意,你可真够坏的,”他低低的笑,道:“明知我送你的是山河珠这种贵重东西,下次见面却连一点情分都不讲,对着我又骂又打。”
“活该,”钟意嗔他一眼,啐道:“你个棒槌。”
说完,便扶着玉秋的手,下了马车。
先前二人坐在马车里,李政的一众侍从便牵着他的马,远远跟着,他自属下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笑道:“那我走了?”
钟意回身,温声叮嘱:“走吧,一路小心。”
……
益阳长公主果然还没有歇息。
见钟意过来,她有些讶异,吩咐人奉了香茶来,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怀安,你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钟意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同长公主殿下讲,劳您屏退左右。”
益阳长公主不明就里,却还是吩咐侍从们退下,这才道:“你今天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钟意低声道:“事关两位皇后,请长公主殿下为我解惑。”
益阳长公主面容微僵,静静看她半晌,道:“是青雀告诉你的吗?”
“是,”钟意诧异于她的聪敏:“确实是他让我来问您的。”
益阳长公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而是感慨的一笑,道:“青雀是真的很喜欢你。”
“怀安,”她道:“沈复真心待你,青雀也一样,能得到这样两个男人的真心,我都有些妒忌了。”
钟意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青雀是不吃鱼的。”益阳长公主含笑道:“在青檀观里,他曾经跟你一起吃过两次饭,你也给他夹了两次鱼,他一点犹豫也没有,都吃下去了。那时我便觉得,他待你的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