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一怔,蹙眉道:“你偷看了?”
“没有,”沈复道:“我猜的。”
钟意听得愣住,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日李政的猜测来了。
她险些忘了,沈复虽不像李政那样厚颜,思绪之敏捷却未必会逊于他,与他接触的多了,也未必会是好事。
沈复见她怔住,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意勉强一笑,又一次庆幸自己佩戴着面纱,能遮挡住面上神情。
沈复却也取一盏花灯来,提笔蘸墨,道:“见你方才那样诚心,或许那神仙是灵的,我也写一个试试看。”
钟意眼睫微垂,挪开视线。
沈复边落笔边道:“居士,你怎么不问我写的是什么?”
钟意淡淡道:“不是说了吗,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没有那么绝对,”沈复停了笔,将那张纸折起来,放进花灯里:“据说,等花灯进水之后再说,神仙照旧会实现那愿望。”
钟意有些好笑:“你何时也信这个了。”
“左右也只是玩笑,”他另取了一盏花灯递给她,道:“再写一个吧。”
钟意提醒他,道:“我已经写完了。”
“那是给别人写的,”沈复道:“这个是为你自己写的,不一样。”
钟意转念一想,笑道:“也对。”
将先前那盏花灯搁在手边,她重新取了一张纸,沈复递了笔与她,随即别过脸去,钟意略加思忖,提笔写了一行字。
愿我从此再无波折,平安顺遂,终了此生。
写完之后,钟意将那张纸折起,搁进花灯里,向沈复道:“那边人不多,我们去将它放下吧。”
沈复笑道:“都依你。”
渭河边的年轻男女颇多,时下风气又开放,大方展露玉颜,同心上人挽着手的女郎也不在少数,如钟意这般蒙着面纱的,反倒是少见。
二人不欲张扬,便往偏远些的地方去了,河岸边有些湿,沈复将自己那盏花灯放入水中,又自她手中接,想帮她将花灯放下,却被钟意摇头推拒。
她道:“我还是自己来吧。”言罢,提着裙摆过去,小心的将那两盏灯放入水中。
“居士,你许了什么愿?”沈复也不介意,道:“花灯入水,可以说了。”
“你都没同我说,怎么反倒问我?”钟意不想提,便随口扯开话题,道:“好没道理。”
“说也无妨,”沈复微微笑了,道:“我许的愿是,希望我的心上人如愿以偿。”
钟意一时顿住:“你……”
沈复轻轻唤道:“阿意。”
自从回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意,那语气轻缓,不觉令她想起从前。
他道:“你许的什么愿,能同我讲吗?”
月光与灯光交映,照得他面目明俊,依稀是无数少女梦中人。
钟意怔怔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既不说,我便自己去看了,”沈复轻笑道:“你可别恼。”
钟意尤且未曾反应过来,他却解下大氅,顺势扔到他怀里去,纵身一跃,跳进渭河里,去追那盏已然漂出很远的花灯。
“沈复!”钟意惊呼一声:“你疯了吗?!”
第41章 攀比
冬天的河水有多凉,只有下过水的人才能知晓。
钟意体质算不得差,但常年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却也受不得苦,前些日子兴致所致,试着拨了拨水井刚打上来的水,手都冷了,火炉边烤了会儿才缓过来。
而沈复他,居然就这么跳下去了。
“你快回来!”他们选的地方偏僻,人也不多,钟意心中焦急,顾不得别的,扬声喊他:“别找了,我告诉你便是!”
沈复水性颇好,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她这样讲,却没有回头。
渭水流的很快,那盏花灯也漂出很远,他目力倒好,追过去捉住,从花灯中抽了许愿的纸条出来。
人在水中,许多事情都不便做,他顾不得打开纸条看,衔在口中,逆水往回游。
这处河岸人少,却也不是没人,不远处便有一双挽着手的男女,看那装扮,仿佛已经成婚,四十上下的模样,那夫人见他们二人情状,笑道:“你们吵架了吗?”
钟意扭头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回河中:“没有。”
“你们这些女郎啊,总是爱口是心非,锦娘也是,每次跟我吵架,别人问都不肯说,”与那夫人同行的男子轻笑道:“如果他犯的错误不是很严重,就别太生气了,渭水这么凉,流的也急,不是谁都有勇气跳进去的。年轻时会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等上了年纪再看,就很不值当了。”
沈复已经游出一段距离,钟意在岸边,甚至望不见他身影,好在也曾夫妻一世,知道他水性好,想必不会出事。
她听那男子说的语重心长,心中微动,道:“二位也来此放花灯吗?”
“是啊,我同他是少年夫妻,刚成婚时,每年十五都会来此放花灯,可那时候太年轻,意气用事,总是吵,没完没了的,后来两看生厌,便和离了。”
那妇人回忆往昔,徐徐道:“后来过了几年,他没有再娶,我也没有再嫁,想一想,彼此还是最合适的人,便重又成婚了。”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缘故,顿了顿,才道:“那之后,没再吵过吗?”
“也会吵,但不会像从前那样说伤及感情的话,既会体谅他的难处,也会反思自己,”那妇人笑道:“现在想想,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时候年轻气盛,忍不了一时之气。”
钟意听得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你们二人,也不知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能为你一盏花灯跳下水的人,要么是太过工于心计,善于算计人心,要么便是真心喜欢你,心里有你,”那妇人笑道:“至于究竟是哪一种,便要你自己想了。”
有马车自远处驶来,那男子见了,轻轻道:“锦娘,我们该走了。”
“我这人爱说道,见你们二人闹别扭,就想劝几句,”那妇人向她施礼,笑道:“但愿女郎不觉得冒犯。”言罢,客气的道了句再会。
钟意回礼:“无妨,是我受教了。”
那双夫妇挽手离去,马车上的风铃泠泠作响,钟意目光转向河中,心中焦急复杂,月光下静默无言。
冬日的河水冷的像冰,沈复到了岸上,头发与衣袍哗啦啦往下滴水,向往外散着凉气,他脸也冷的僵了,伸手抹了下,将那张纸条展开,看后又向钟意一笑。
这么冷的天气,钟意额上却生了汗,见他上岸,冷着脸过去为他披上大氅,斥道:“你疯了吗?沈复!”
“阿意,”沈复握住她手,道:“我很好,也没疯。”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愿用我一生,护你此后平安顺遂。”
沈复的手很凉,那话却是暖的,落在钟意心头,热热的烫人。
相同意味的话,前世他也说过,钟意曾经也是真心实意相信过的。
可他并没有做到。
她那颗因这话而暖热的心渐渐地凉了,然后又冷下来,一寸寸结成了冰。
“天气很冷,你身上也湿着,”钟意试着抽回手,轻声道:“我们早些回去吧,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阿意,”沈复没有松手,倒是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钟意怔住,随即回过神来:“并不曾。”
“不曾吗,阿意?”沈复低声道:“我回京前一月,你在给我的信上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钟意眼睫微垂,道:“不记得了。”
“那时两家已经在筹备我们的婚礼,我致信给你,问你念我不念,你是怎么回的?”沈复温和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道:“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再有几个月,你便该是我的妻了,阿意。”
钟意当然还记得那封信。
沈复比她年长几岁,相貌英俊,才华斐然,家世也同样出众,正是长安无数女郎的闺阁梦中人,这样的未婚夫,她怎么会不中意?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每逢年关,沈复也会归京,哥哥们同他交好,两家长辈乐见其成,也会叫他们见一见。
那时候,钟意如同世间任何一个待嫁闺中的女郎一样,既娇羞又欢喜。
事实上,即便沈复往西蜀去求学,他们也没有断了联系,直到她重生的前一月,还专程写了信去。
那时他已经准备终结学业,返回长安,同父母一道操持他们的婚事了。
前世发生的事情太多,沈复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那或多或少的消磨掉了她的怨恨,到了今生,她对他反倒没有那么反感。
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法释怀。
“对不住,过去太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最后,钟意动作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将自己的手抽回,道:“你也忘了吧。”
“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你不肯说,我便替你说,”许是下过水的缘故,月光之下,沈复面容愈加光洁,他道:“那时长安正值盛夏,你写的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